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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她是全記者部在省報上發表文章最多的人。可是別人在公認她對現實的敏銳感知的時候,也曾這樣竊竊私議——「她丈夫與省報主編熟得很呐!」

  她的幾篇「調查報告」在《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發表後,人們稱讚她「問題抓得及時」,「調查周密」,「文筆老練」的時候,也曾當面含蓄地問她:「聽說調查線索都是你丈夫向你提供的?你當記者的找這麼一位社會關係四通八達,比我們幹記者這一行的人知道的事情還多的丈夫,可算是獨具慧眼啊!」

  她被定為報社領導班子的「接班人」,有人就捕風捉影,推測內幕——某某市委副書記對報社領導們誇獎過她,而她的丈夫是這位某某市委副書記家中的常客……

  而那個雄海狗般的男人心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干,卻從未在別人面前說過一次澄清的話。某些場合,甚至還要表示出一個做丈夫的矜持的默認。有些議論,居然是他親口向人散佈的,以此證明他是一個多麼有「能力」的丈夫。他的妻子的「能力」不過是借助了他的「能力」才成為「能力」。

  他連她的「事業」也要蹂躪也要強姦也要佔有也要毀滅!他要在她的生活的每一內容每一方面都深深打上他的私人印記。他在許許多多男人和女人的心目中卻是一個好丈夫!多少男人因為不具備他那樣的「能力」而自愧弗如?!多少女人因為她們的丈夫不如他而輕蔑自己的丈夫,眼紅她的好命?!

  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她連誰寫來的,寫些什麼都沒看明白,就放到一邊去了。

  她又拿起第二封信拆開看。主編幾天前交給她的一項採訪任務,已經完成草稿,可能主編正在期待著過目,但她卻不願抄寫,不願拿起筆。她這會兒心全散了,什麼事情也做不下去。不,整個心全系在一個人身上了,那就是王志松!全部思想都集中在一方面了,那就是她想再見到他。三天內她有多少次想要到他家中去找他,但走近他家時,又失去了邁人他家門內的勇氣。如果見到了徐淑芳呢?不,她不想在他家裡見到他!雖然她那麼想見他一面,卻不想在他家裡見到他!女人的心啊,再善良的女人的心,在愛情方面,也是包含著嫉妒的!

  被欺騙被斷送了的愛,使她心中產生了一種對他的仇恨!是的,她恨他!如果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過他,如果她少女時期那般純真那般熱烈那般痛苦的愛不曾萌發過,如果他當年不曾對她說:「等你長大了,我一定做你的丈夫!」那麼她現在也許會像許多女人一樣,將一種虛假的現實當成幸福,將一種沒有愛的愛當作和大家一樣享受著的愛……

  可是真的曾經有過,假的就當不成真的了。真的沒有死,根仍紮在她的心裡,深深的,仍吸收著她的心血。假的沒有根,從來沒活過,卻像藻類一樣,嚴嚴密密地覆蓋著她心中愛的池塘,隔絕了陽光,隔絕了空氣。使它幽暗,冰冷,也不能倒映出什麼影像,如死一般寂寥又莫如是死,而別人看到的卻是綠色!

  電話鈴響起來了。「叔叔」輩的同事去接電話,然後對「老大哥」說:「你愛人打來的。」故意將「愛人」兩個字說出過分強調的重音。

  2

  於是「老大哥」在電話裡跟他的愛人就買國產電視機還是買進口電視機的問題爭吵起來。

  她在「老大哥」論證「外國的月亮未必一定比中國的圓」的充滿民族情感的演說結束前,匆匆看完了第二封信。

  寫信的人她不認識。是一個小商店的副經理,希望調到某個較大一些的商店當第一把手。她的「丈夫」有權力決定這件事,並且「易如反掌」——信中這麼寫的。

  信中還寫道——我今年已經是五十三歲的人了,在這個小商店工作二十年了。再過幾年該退休了。退休前若能調到某個較大一些的商店當第一把手,好歹熬個正科級,這輩子於願足矣!您的丈夫是局裡人事大權在手的副局長,我一直無幸與他相識,恐怕貿然登門相求,他也未必肯成全我。所以斗膽給您寫此信,請您在您丈夫面前替我述述苦衷,我想他對您的話大概是會照辦的。事成之後,我再登門重謝……

  她將這封信撕為碎片扔進了紙簍。為什麼要給我寫信?認為女人一定比男人更具有惻隱之心?五十三歲……正科級……可是有誰來同情過我理解過我?性+權力+官場上的奉迎和傾軋,是構成她「丈夫」的那頭雄海狗般的物體的總和!他不但佔有著她的肉體,還像灰塵一樣污染她生活的全部空間?哪怕她在什麼地方留下一個指印,他的灰塵便會落滿那個指印,使它顯示出來,而有人會指著它說:「看,這就是吳茵!她靠她的丈夫讓我們注意到她!」

  那封被她撕碎了的信使她心中長久壓抑的悲憤達到了頂點。

  她努力克制著不突然發作起來。

  她開始分檢那一捆信件。把她認為是首要的放在一邊。如果再看到一封和第二封同樣內容的信,她想她是會摔茶杯摔墨水瓶什麼的。

  一個信封上的字體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個普通的民用信封。粗硬的筆劃寫著「吳茵同學收」五個字。「吳茵」寫得格外大。

  落款只有「本市」兩個字,後面是更粗更硬的一道省略的橫線。

  這是他的字體!是王志松的字體!十一年沒見過他寫的一個字了!但她還是一眼就能識別出那確確實實是他的字體。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她的手有些發抖,慢慢拿起了這封信。她的目光像瞧著一個晝思夜想的人的照片一樣瞧著信上的字體。除了他,還有誰會在信封上寫「吳茵同學收」?

  同學?……十一年前是同學,十一年後仍然是同學……對於許多人來說,「同學」兩個字,意味著友情。可是對她來說,這兩個字是一塊墓碑,上面刻著別人看不到的墓誌銘——「愛情埋葬於此」。

  她覺得手中的信很重,很重,也很輕,很輕。

  在她見到他的那個寒冷的夜晚,在江橋上,她曾想用一個女人所能想出的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她這個「同學」。她曾想一記又一記扇她這個「同學」的耳光!她曾想趁他不留神,抱住他翻過橋欄,從高高的江橋摔死在松花江的堅冰上!可是當時看到他那種失魂落魄的,無所依託的棄兒般的返城知青的灰頹樣子,她可憐他了,她心軟了,她不忍詛咒他更不忍扇他耳光了……

  他會在信裡寫些什麼呢?

  懺悔?……

  她要他的懺悔有什麼用呢?像老頭服「哮喘定」一樣靠服他的懺悔獲得一點心理平衡?

  她將那封信對著窗子舉起,上午的明亮的陽光幾乎照透了薄薄的白紙信封。看得出來,信封裡只有一頁信紙。

  他究竟會在那一頁信紙上寫些什麼呢?只有一頁信紙,一頁……一頁信紙上又能夠寫下多少字呢?就算是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是懺悔性的吧,能夠補償她所失去的和正在經受著的嗎?

  她的手放下了。她將那封信擱在了一旁。讓你的懺悔永遠地在一個紙的墳墓中安息吧!我的好「同學」!她心中默默地說。

  她開始拆其它的信,看其它的信。但是她連一封信也沒有看完,就又拿起了他寫來的那封信。它對她發出誘惑的呼叫:吳茵,吳茵,難道你不需要?難道你不需要?……

  她再也無法冷淡它。她急切地撕開了信封。即使她明知是炸彈,她也會心甘情願地粉身碎骨。凡是來自他那裡的,都是她所需要的。炸彈和懺悔,對她都一樣。她需要僅僅是一種回報。兩個多月內他重又佔據了她的全部思想,三天內為了能見到他一面,她在他家住的那條小街的街頭街尾白白期望了總共十幾個小時!再加上十一年中她心靈所經歷的苦難……他再想不到給予她一點點回報,她某一天就可能等不及偶然的不幸事件發生,從那個掛著粉紅色窗簾的四層樓的窗口跳下去了!……

  他的信比她想像的還要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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