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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吳茵,你的信!」 吳茵剛走入報社便被收發室的老張頭叫住。他從窗口塞出一大捆信件,照例說上一句:「全報社就數你的信件多。」 這是一個沒有爭議的事實。 她請了三天「病假」。只要她有幾天沒來上班,寄給她的信件准會積一大捆。 信是一個人的社會關係的廣告,對記者說來,是職業能力的證言。有不少同事羡慕她每天都收到許多信。 她笑笑,接過那捆信,抱著往樓上走。 「小吳,病好了麼?」 她回頭一看,是記者部主任。 「好了。」 「沒好的話,就再休息幾天,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你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可要珍惜身體囉!」 主任一邊並肩和她上樓,一邊用關懷備至的語調說。她聽不出他的話是真情還是假意。自從她被定為報社領導班子接班人後,主任似乎認為自己時時都有被她取而代之的危險,對她的態度總有點親近得使她感到不自在,言談之中難免流露幾分虛偽。她卻根本沒想過要當什麼「接班人」,也從來沒產生過取代他這位部主任的念頭。她生活裡缺少的不是這些,她不希圖這些,她內心真正渴求什麼,別人是無法知道的。 「小病。感冒,發了兩天燒。」她用微微一笑回報主任的關懷。 其實她既沒感冒,也沒發燒。自從見了王志松一面後,她的心像一塊風化石,從冷峭的峻岩上滾落下來,碎了。三天中她多少次徘徊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條小街的街頭街尾,為的是再見到他一面。沒見到。她還不知他已參加工作了。更不知他近來連日加班,常常深夜回家。昨天她從四點鐘一直在他家街頭徘徊到七點鐘,懷著極度失望的心情離去。丈夫問她為什麼下班這麼晚?她說因為在報社趕篇稿子。 她和主任剛剛走上三樓,到報社來實習的女大學生小於從一間辦公室出來,一眼瞧見她,「呀」了一聲。 主任進入了他的辦公室,小於還在大詫不已地瞧著她,搞得她莫名其妙,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不成體統的地方。 「太來派啦!吳姐,你這件風衣從哪兒買的?」小於繞著她前瞧後瞧,左瞧右瞧。 「這是件舊風衣啊,都穿了一年了!」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嘿,沒治啦!新的舊的,穿在你身上都那麼來派!吳姐,你不但是一個好記者,還可以當一個服裝模特兒呐!我要是有你這麼好的體型啊,寧可去當服裝模特兒,不當記者!當服裝模特兒多來情緒!」小於對她的風衣和她的體型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 「你呀,別像個傻丫頭似的,盡說這些話!社裡正考慮你畢業後要你呢!」她低聲告誡小於。 「要我,也不過是想讓我當編輯。不會讓我當一名女記者。女記者嘛,都應該是你這樣的,漂亮,有吸引力,有風度,有……」 那「丫頭」不識好歹,只管喋喋不休。她經不住人當面奉承,轉身走入了她的辦公室。 「謔,小吳來了!三天不見,風度有增無減啊!」 「主編老頭子昨天還讓我們去看望看望你呢!」 「大概老頭子又有什麼重要採訪任務需當面佈置給你了!」 「有什麼可以先向我們透露透露的新聞嗎?」 「你問得怪!她是生了三天病,又不是去採訪了三天!」 「小吳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嘛!咱們專門去採訪都採訪不到的新聞,她坐在家裡就會唾手可得!」 記者部唯獨她這麼一名女記者,而且比同事們至少都年輕十歲。在他們眼中,她是一位記者明星。他們和她相處得都不錯,並且希望她能早日取代那位謹小慎微,聞「風」而動的部主任。她三天不來上班,他們就會覺得記者部死氣沉沉。她五天不來上班,他們就會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年輕漂亮的女性,是凡有男人的地方的陽光。往常,她也要跟他們開幾句玩笑,今天她沒有和他們開玩笑的心情。 她默默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輕輕放下那捆信件,雙手托腮,神態鬱鬱地凝思冥想。 「小吳,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樣子嘛。三天沒上班,是不是跟你丈夫慪氣了啊?」在她面前常以老大哥自居的老孫,走過來隔著桌子坐在了她對面。望著她的那種目光,好像要向她證明,真正關心她者非老孫莫屬。 她苦笑了一下,對這位「老大哥」搖了搖頭。她希望他走開,他卻不走開,目光盯在她臉上,似乎要從她臉上研究出她何以那麼憂憂鬱鬱的原因。她不願被他這麼進行研究,便解開了捆信件的繩子,拆開一封信看。 「老大哥」這才放棄了對她進行研究的特權,識趣地站起身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去了。 「你的話說得就讓人不愉快。人家小吳兩口子,那是恩愛夫妻,比翼伉儷,像你和你老婆似的?三天不慪氣,五天氣『爆』了!」 另一位「叔叔」輩的同事教訓「老大哥」。 她的目光注視在信紙上,她的心在咀嚼著同事們的話,包括記者部主任的話。 領導班子的「接班人」,未來的記者部主任乃至副主編,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有風度有魅力的女人,有能力的社會關係廣泛的女記者,恩愛夫妻,比翼伉儷……這些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個別人心目中的「吳茵」。而這個「吳茵」是她自己嗎?這些給她帶來過半點幸福嗎?不錯,在「他」從自己的生活裡消失了的漫長的渾渾噩噩的十一年中,她曾靠所謂「事業」兩個字支撐著自己荒漠的人生大廈,它像阿拉伯古道上的廢墟,可別人認為它價值無窮。 它是將人的情感壓榨乾淨之後製作的生活的木乃伊,而別人卻羡慕甚至是嫉妒她的生活。她每天都在被一個男人合法地蹂躪合法地強姦,而別人卻認為那個男人是她的好丈夫!她心裡恨不得想一刀殺了他,而當別人在她面前談起他的時候,她又不得不將對他的切齒仇恨掩飾起來,用虛假的微笑維護虛假的現實。她的「丈夫」 佔有了她,毀滅了她,造成她內心裡深淵般的痛苦,而別人卻認為她每一個小時都可能是浸泡在得意和快樂之中的。甚至認為那頭雄海狗般的男人在某些方面也促進了她種種「事業」上的成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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