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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6

  「二表姐來信通知過我,說外婆整天躺在病床上念叨我的小名……」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看這封信?你為什麼不趕回上海一次!……」

  「我……我怕你看了信,心裡……著急……再說,我們處在這種隋況,我……我也撇不下你和孩子回上海,一天也……撇不下……還得……向妹妹妹夫伸手……」

  妻偎在他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遏制著哭聲,怕哭醒了兩個熟睡的女兒。她的額頭緊緊抵著他的胸膛,不停地搖晃著,仿佛這樣能幫助她遏制自己的哭聲,仿佛這樣能幫助她減輕內心的巨大悲傷。她哭成了個淚人兒,淚水全灑在他的胸膛上。

  他除了更緊更緊地將妻摟在懷裡,不知還能用其它的什麼方式解除一點妻的悲傷。

  他在心裡默默地對她說:「眉,眉,我的小女孩,我的可憐的好小女孩啊!我劉大文真是對不起你啊!將你帶進了這樣一種命裡……」

  在勸妻服退燒藥的時候,他加了三片安眠藥,那是他讓妹妹為他自己開的。返城後的許多個夜晚,他靠安眠藥才能人睡。

  「五片?不是每次服兩片嗎?」妻淚眼漣漣地瞧著他放在她手心上的藥。

  他騙妻道:「這是我讓小妹給你另開的速效退燒藥,就是一次服五片。」

  妻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服下去了,妻從未懷疑過他的任何一句話……

  此刻,妻的臉朝著他,側枕著枕頭,睡得很熟。

  唯恐爐火再滅了,他夜裡起來擻了兩次爐子,加了兩次煤。他們的匣子裡很溫暖。

  妻的額上佈滿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一隻手放在枕上,貼著臉頰,另一隻手,伸出在被子外,像一只用白玉雕成的手。妻的臉也像用白玉雕成的,睫毛顯得那麼長,雙唇顯得那麼紅潤。電燈就吊在他們的頭上,他怕燈光使妻的眼睛受到照射而醒來,輕輕拉了一下燈繩,匣子裡又是一片漆黑,外面卻已天色曙亮。

  兩個女兒酣睡在他和妻之間,一個的小手握著另一個的小手。

  好像她們生怕睡著了之後被分開,以後誰也再見不到誰了似的。

  他輕輕起身,將兩個女兒移進自己的被窩,然後掀開妻的被角,在妻身旁躺下了。他拿起妻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胸上,撫摸著,撫摸著;又放在唇上,吻著,吻著。

  他覺得妻的手也是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中最美的。那麼秀小,真是像十四五歲的少女的手。十指細細的,指端尖尖的。他並不知道,這只手曾能夠多麼嫺熟多麼靈巧地彈撥琵琶、箏、豎琴、月琴,並因此獲得過全上海市少年兒童彈撥樂器表演一等獎。如果他知道,他會像崇拜妻的美麗一樣,對這只手充滿了崇拜之情的。

  妻從來也不向他講她自己過去的任何一件值得驕傲和自豪的事。

  兵團宣傳隊沒有豎琴,沒有箏,倒是有一把月琴和一把琵琶。可是兵團政委認為月琴和琵琶是「資產階級」才欣賞的樂器,彈撥出的音調肯定與兵團戰士的風貌格格不入。所以她也只是用她的手摸過那把月琴和那把琵琶,一下也沒敢彈撥……

  他握著妻的這只手,將臉貼在妻的胸上,心中在對妻說:「我的小女孩,我的好小女孩,你安安靜靜暖暖和和地睡吧,一切都會過去的,悲傷會過去的,憂愁會過去的。一切都會有的,工作會有的,錢會有的,像點樣子的住處也會有的。到那時,我要使你心裡的那座小花園充滿明媚的陽光,百花開放!而現在,我要無聲地為你唱一支搖籃曲。睡吧,睡吧,我的小女孩,你也該好好睡上一覺了!希望你做一個美好的夢。夢見我們都有了工作,夢見我們有了一個小小的房子是我們的家,夢見我在城市的舞臺上唱歌,你和我們的女兒們坐在台下,望著我聽我唱,而我呢,望著你們唱……,,

  他一動也不動地,就那樣握著妻的一隻手,將臉貼在妻的胸上,靜靜地躺著。此時此刻,他真不想起來,不想離開妻。他頭昏沉沉的,昨夜幾乎根本沒有安睡過片刻。妻在安眠藥的作用下睡熟後,他心中還一直在為妻的外婆的去世難過,覺得自己是那麼對不起妻。妻經常跟他講,她小時候外婆多麼疼愛她……

  他終於還是起來了。他也看到了徐淑芳看到的那個「通告」。

  不知是一位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返城待業知青需要當年的兵團宣傳隊員們的幫助?今天就是徐淑芳記在手背上的那個日子。他收到了一封短信,「要求」他務必前往。即便沒有收到這封短信,他也會去的。能夠給哪一位返城待業知青一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幫助,他劉大文也會視為自己義不容辭的事。

  他先將兩個酣睡中的女兒一次一個用被子裹著抱到父母屋裡,對老父親和老母親說:「爸,媽,我一會兒要出去辦點事兒,孩子們醒了,讓她們在這屋裡玩吧,千萬別讓她們去鬧醒小眉。昨晚她服了三片安眠藥,讓她好好睡一覺……」

  隨後,他回到小煤棚,儘量不發出響聲地擻紅了爐底,加了滿滿一爐膛煤。

  他在「床」前跪了下去,又久久地注視著妻的臉……

  他在妻的唇上吻了一下,站起身,從牆角湊合著釘成的架子上拿下手提包,取出當年發的軍上衣,套在又髒又破的黃棉襖外。軍上衣是瀋陽軍區批發給兵團宣傳隊員們的演出服,他平時捨不得穿,還挺新的。

  他推開小煤棚的門走了出去。門的上半部釘著一條麻袋,他將麻袋掀開一角,門上現出了一道縫,勉強可以伸進一隻手,他伸進一隻手從裡面將門插上了。抽出手時,手被釘子劃破了。

  又溫暖又安靜的小匣子。我的小女孩你可以在裡面好好地睡一覺了,絕不會有誰來打擾你的!

  煙筒冒出的青煙,嗆得他流出了眼淚。煙筒探出在門上頭,他抬頭瞧了一眼,見出煙口結滿了霜。連日來氣候忽暖忽冷,家家戶戶的鐵煙筒口內都像套了一個銀環。他想,抽時間得敲敲霜殼清清煙灰了。爐子白天黑夜地燒了一個多月,煙筒裡一定已經積了不少灰。

  他沒忘了背上那個專門從事「投機倒把」活動的書包,也沒忘了往書包裡塞進十幾盒煙。仍是帶過濾嘴的「鳳凰」和「牡丹」。還有四五條沒出手呢!不賣出手,他就賠了。本錢是向同連隊的一個返城待業知青借的,也不是那個人自己的錢,是替他向他不認識的第三者代借的。時間太久了,再不還他沒臉見那個人了。原價賣出,他也是賠了。因為他買進時,每盒就比原價高一毛五分錢。

  他不知道,靠倒賣香煙賺錢的人,從來不是一盒一盒地在自由市場上出手。他們有他們的種種「路子」,他們一箱一箱地倒賣也不會犯事兒……

  他想先到自由市場碰碰運氣。能出手幾盒,算自己今天運氣好。一盒也賣不出手,無非浪費兩個小時,時間對返城待業知青不值錢。

  運氣不好。離開自由市場時,書包裡從家中帶出來幾盒煙,還是幾盒煙。

  對不好的運氣他習慣了,不覺得多麼失望多麼沮喪,他匆匆向該去匯合的地點大步走。

  守衛在江橋對岸橋頭的一個年輕警衛戰士,覺得今天情形異常。十幾分鐘內,已經有十來個返城待業知青過橋了。現在又有十來個正在橋上走著。他們的衣著也異常:上身一律半新的草綠軍裝,褲子和鞋可就很不統一了,而且很破舊,男的女的都這樣。

  他們為什麼一律穿著半新的沒有領章的軍上衣?他們為什麼都帶著一件破舊的樂器?他們為什麼在幾乎同樣的時間內離開對面的城市,到附近沒有人家的僻靜的江這邊來?而且都是那樣腳步匆匆?難道他們有什麼集體的行動嗎?他們到江這邊來究竟想幹什麼?

  一連串的問號在這個年輕警衛戰士頭腦中閃過。他聯想到了全市皆知,餘波未平的「一中事件」,聯想到了公安機關頒發的「特殊治安條例」。是對公安機關的一次報復行動?被拘捕的幾十名返城待業知青不是還未被釋放麼?

  突然的爆炸、橋毀、人亡……

  又一起重大惡性破壞案件……

  年輕警衛戰士高度警惕起來。

  可疑者中的一個,拎著破舊的提琴盒走近了橋頭。一邊走,一邊兩眼顧盼,四面張望。

  「請站一下。」年輕的警衛戰士走出崗亭,攔住了那個比他大七八歲的可疑者。

  「幹嗎?」對方迷惑地問,仍四面張望。

  「裝的什麼?」

  「看不出來嗎?這是提琴盒!提琴盒裡還能裝什麼?!」

  「打開看看。」

  「要檢查?」

  「是的。」

  「你憑什麼檢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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