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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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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起,每天晚上,我要給小女孩洗腳。」 「你胡說些什麼呀!這可不行,不行!我不答應……」她的臉又倏地羞紅了,扭過身要離開他。 他拉住她的一隻手,扳過她的身子,重又擁抱住她,凝視著她的臉說:「為什麼不行?你使我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給我洗衣服,給我補衣服,每天給我做飯,我心裡煩悶的時候你安慰我,你使我心裡有了一座美麗的小花園。我也要用我的愛,在你心中建造一座同樣美麗的小花園。你每天晚上,都把洗腳水端到我腳下,我為什麼不能給我的小女孩洗腳呢?我真是不知道怎樣愛你才……」 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別說了,就讓我作你的小女孩吧……」 當他像給一個孩子洗腳一樣,給妻洗完了一隻腳後,他捧著妻那只像她的小手一樣秀美的腳,不由得癡情地吻了起來。 妻雙手撐在炕沿上,將羞紅的臉轉向一旁,低垂著頭,默默無聲地承受他那癡情的愛…… 也許,劉大文對妻的這種癡情的愛,是被某些「男子漢大丈夫」們所恥笑的。但於他,卻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最自然的愛。 他不屬那一類胸懷大志,好高騖遠,為某種屬男人們的生活目標去奮鬥不止,不達目的死而有憾的男人。他更接近那種被稱作「凡夫俗子」類型的男人。他對「權力」二字從來沒有產生過絲毫興趣。如果他有這種興趣,他可以憑他的好人緣,憑各級領導對他的好印象,在兵團總部宣傳隊解散後,留下來當個什麼參謀幹事的,以後混成個股長之類的小官。他不是黨員,他入黨並不難。但他總覺得像自己這麼個人,距離一個黨員的條件太遠了。他的頭腦中也從來沒有進行過有關名利方面的思維活動。 不錯,他夢想當歌唱家。但這種夢想卻與名利無關,乃是因為他愛唱歌而已。因為他比誰對自己都更加瞭解,唱歌是他唯一能為這個社會做得比別人好一點的事情,因為他希望更多的人能聽到他的歌聲,也還因為這種夢想的實現能給妻帶來欣慰。所以瀋陽軍區歌舞團、省歌舞團、市歌舞團三番五次來人來函調他,被兵團各級主管文藝工作的領導一次又一次卡住不放,他也並不因此對那些領導們心懷怨恨。瀋陽軍區歌舞團一位親自前來調他的老歌唱家,當面聽他唱了幾首;歌之後,找到師長激動地說:「像劉大文這樣的年齡,這麼好的嗓子,有資格進中央歌舞團。他的音域實在太寬廣了,經過一番專業訓練,不但能唱出純厚的低音,也能唱中音。請您讓我把他帶走吧,我一定要將他培養成為一名全國優秀的歌唱家!」 師長問:「他的嗓子果然這麼好?」 老歌唱家回答:「我不但是一位歌唱家,還是一位共產黨員!我和他無親無故,我以黨性保證,絕無半句謊話!」 師長斷然地說:「那我更不能讓你把他帶走了!」 老歌唱家不死心,「官司」打到兵團總部。 司令員親筆在調令上批了一句:「還我知青。」 老歌唱家憤慨了,對兵團司令員說:「斷送一個青年的音樂才華,你們這是犯罪!」 兵團司令員火了:「調走我生產建設兵團一個知識青年,就是動搖了我一批知識青年屯墾戍邊的思想,你又該當何罪!」 老歌唱家怫然離開了兵團總部,又回到師裡,找到劉大文,對他說:「今天你就跟我走!戶口,不要了!糧食關係,不要了!檔案,不要了!我養活你,我把你當成我的一個孩子!」 劉大文雖然感動極了,卻沒跟老歌唱家到瀋陽軍區歌舞團去。 沒有戶口,沒有糧食關係,沒有檔案,那不成了一個城市中的「黑人」了?他寧願當一輩子有戶口、有糧食關係、有檔案的北大荒知青,而不願成為城市中的一個「黑人」。儘管老歌唱家說他有資格進中央歌舞團,他卻不以當一名兵團戰士們所喜愛的宣傳隊員為恥。我劉大文本就是一個兵團戰士,幾十萬北大荒知識青年中普普通通的一個,他當時這麼想。更主要的是,當時他正與他的「小女孩」在情書中戀愛,魚雁頻繁。他不能為了穿上一套瀋陽軍區歌舞團的軍裝而撇棄她,軍人的妻子必須是「紅五類」,雖然軍裝是他所嚮往的。 「歌唱家」三個字,對他來說「家」沒有特殊意義,歌唱才是本質。從師裡回到老連隊,他也依然不覺為恥。在連隊還是可以唱歌,為知青夥伴們唱。他們需要他的歌聲,愛聽他唱,他就心滿意足了。 正因為他屬「凡夫俗子」之類,正因為他對生活所求甚少,企望很低,他在愛情方面也從沒產生過什麼浪漫的幻想。他曾現實地在頭腦中為自己描繪的妻子的形象是:其貌不揚(因為他總覺得自己不揚其貌),脾氣粗暴急躁(連裡的一些知青們給他用撲克算過命,結論出入不大,認為像他這種好性情的男人,老婆必定如此那般,不由他不有幾分相信),黑(因為他自己黑)笨(因為他自己太靈巧,縫被子,補衣服,細針密線使姑娘們都歎為觀止,居然還會織毛衣!),心眼並不壞,所謂刀子嘴豆腐心(因為一個人的命相中總會有點安慰)…… 命運女神卻似乎偏要使那些用撲克牌為他算過命的知青夥伴「前功盡棄」,恩賜給他一個無與倫比的美麗妻子。如同一個人並不迫切地期待命運哪一天隨手拋給他一個有也行沒有也就算了的玻璃球,萬萬料想不到接住的卻是一顆使珍珠翡翠黯然失色的無價寶玉!他始而被這種幸運搞得暈頭轉向,繼而被這種幸運帶來的幸福陶醉得神迷心蕩。他是一下子掉進愛的大洋中了! 一個正常的男人只能對他所認為是美麗的女性產生真正的愛並獲得真正的愛。這樣的愛一旦產生同時獲得,那麼在他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一個最美麗的女人。 劉大文對妻的愛就是這樣的愛。 她的美麗是典型的南方女性的美麗。皮膚白嫩,臉兒婉雅,修眉俊目,貝齒紅唇,身姿娉婷。她成長於藝術之家。父母對獨生女兒既愛且嚴,從不許她的性情稍有放縱。這培養了她時時處處循規蹈矩,莊重嫺靜的性格:生氣時嗔而不怒,悲傷時哀而不嬌,高興時喜而不狂,快活時戲而不謔。這是所謂「書香門第『』家教遺風的」成就「,是一種幾乎被」史無前例「的時代徹底淘汰了的中國女性的古典式的性格美。 也許因為她身上所具有的這種種內在的和外在的美,都屬鳳毛麟角,與那個時代常常用」颯爽英姿「、」黑裡透紅的臉龐「、」像小夥子一般強壯的身體「等等來形容的」無產階級的女性美「大相徑庭,才使劉大文感到妻的美麗是無與倫比的。那麼他就要用無與倫比的愛情去愛她!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去愛著而已。至於人們如何看待他對妻的愛,如何議論他對妻的愛,如何評價他對妻的愛,他是根本他媽的不去管的。而如果有人敢於嘲笑他對妻的愛,只要讓他知道了,那個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 劉大文仍在注視著妻的臉。 他們已經將妹妹妹夫的新房還給它的主人了。讓妹妹和妹夫在「愛情之巷」的夜晚彼此相親相愛,在妹夫工廠倉庫旁的一個什麼小破屋裡每個月幾次(還得妹妹請假)去品嘗愛情的「禁果」,他於心不忍,妻也於心不忍。所以他們終於還是住進了他家的煤棚。 分開一對新婚夫妻對他們來說是罪過。住進煤棚有住進煤棚的方便之處,燒煤方便,煤堆在「床」下,也不必懷著憂煩的心情去看電 妹妹和妹夫幫他們將煤棚透風露天的地方用破棉花破麻袋片塞上了,還從裡面在這些地方抹了遍泥。煤棚無窗。「床」是用木板搭的,木板都不太厚,四口人一躺上忽悠忽悠的,像「席夢思」。 倒也不必擔心壓垮了,「床」下有兩噸煤。煤是產生熱的東西,睡在「床」上心中頗覺溫暖。 煤棚裡也確實很溫暖。因為它小,嚴密,爐子支在「床」頭。門一關上,它像個匣子。雖然季節已經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但不生爐火這個匣子裡還是夠陰冷的。尤其夜晚不能讓爐火滅了,否則他們一家四口都會被凍醒。 父親母親捨不得兩個小孫女受委屈,要她們每天晚上跟爺爺奶奶一塊兒睡。但她們跟爸爸媽媽一塊兒睡慣了,無論爺爺奶奶怎麼哄她們對她們許下什麼願,她們就是不肯每天晚上跟爺爺奶奶一塊兒睡。小姑和姑夫也捨不得她們受委屈,她們照樣不領小姑和姑父的情。白天,母親帶著她們在小姑和姑父的新房度過。 晚上,她們跟隨母親回到這個匣子裡。她們那幼小的心靈似乎明白,度過白天的是小姑和姑父的家,這個匣子才是她們和爸爸媽媽的「家」。所以她們從搬進來住那一天起就對這個匣子挺有感情,儘管它更像匣子不像家,但這是她們的,孩子比大人更不能沒有屬自己的東西。 兩天前的夜裡,爐火滅了。妻半夜冷醒,將棉襖、棉大衣、棉褲,全壓在他和兩個孩子身上。結果她自己那天上午就開始發高燒,至今未退。 昨天夜裡熄燈後,他發現妻在咬著被角哭。他以為她又丟了錢。可再一想,也沒錢可丟了。他將妻摟在懷裡,勸她不必太為眼前的處境傷心。 妻說:「外婆死了……」 父親在「文革」中死了。不久,母親又在「幹校」中死了。如今,外婆也死了。妻在上海沒有更親的親人了,他為妻感到一陣難過。 「外婆……哪天……?」 「前天,表妹來信告訴我的……」 「她為什麼不來一封信通知你?你的那些表姐表妹們不是知道外婆最喜歡也最想念你嗎?……」 他心裡很生妻那些表姐表妹們的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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