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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她又默讀了一遍,覺得沒什麼再可改之處了,便點著了一支煙。在報社和其它地方,她從不吸煙。在家裡,卻經常吸煙。大概只有她的丈夫知道她是個吸煙的女人。

  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那支鋼筆,在手中轉動著。

  筆帽破裂了,用膠布粘著。她有不少筆,丈夫在她的生日,為了討她歡心,給她買了一支相當高級的金筆,她一次也沒用過。丈夫以為她過於珍視那支筆,捨不得用,受寵若驚。其實她對它和對丈夫那張扁平的臉同樣不感興趣。報社幾乎每年發一支筆。鋼筆,圓珠筆,軟木筆,吸墨毛筆,一大把,全插在筆筒裡。筆筒就放在桌上,那些筆她也沒用過。

  她只用手中這支筆。

  這支筆是她偷來的。

  她瞧著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會有幾個人像我一樣對一支自己偷來的筆愛不釋手呢?又會有幾個女人像我一樣去偷一個男人價值一塊三毛七分的鋼筆呢?她當初偷它時,它就是一支舊筆了。正因為在他手中由新而舊了,她才偷它,而不偷他別的什麼。不過那時她還不是個女人,是個女中學生;他還不是個男人,是個男中學生。

  他這支鋼筆上一堂課還使用著,下課後放在文具盒裡,再上課時卻不翼而飛了。全班大嘩,使教那堂歷史課的老師到底也沒講明白秦始皇修萬里長城的功過。因為他們班級是全校的優秀班級,一個學生居然在教室裡丟了一支鋼筆,而且丟得那麼不可懇議,便成了全班的恥辱。班主任老師開座談會、分析會、調查會,與可疑的同學個別談心,都沒能使她主動承認自己的偷竊行為。老師絲毫沒懷疑她,哪一個同學都沒懷疑她,他也沒懷疑她這個「同桌」。直至老師要召開全體家長會議,在欲請每個同學的家長協助「破案」的情況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師「坦白」交待。

  「可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要偷他這麼一支舊鋼筆呢?你自己有好幾支筆呀!」她的偷盜行為簡直令老師感到匪夷所思。在教員室裡,班主任老師當著其他幾位老師的面「審問」她。她還曾因「拾金不昧」受過表揚呢!

  「我愛他。」她慚愧地回答,卻並不覺得羞恥。

  其他幾位老師,仿佛聽她說了一句「我要殺他」似的,一位位大驚失色,對她這個全班全校學習成績一貫最優秀的女學生側目而視。

  那時老師早已知道她「愛」他,並且因為她犯了「愛」他這種十分嚴重的錯誤,找她談過幾次話了。

  但老師對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愛他。你愛他,或者不妨讓我們這麼理解,你以為你愛他。反正都一樣,對於一個女中學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不過你可不可以向我們解釋一下,你愛他,為什麼偷他的筆呢?難道你更愛他的一支舊鋼筆不成?」

  四十多歲正處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師認為,一個女中學生是根本不可能「愛」上一個男中學生的!這種古怪的感情不過是一種變態的友誼。與蠶蛹不是蠶,也就根本不可能吐絲同理。

  「要畢業了,我們馬上要分開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東西珍藏著。」她這麼說的時候,憂傷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堅強的女學生,老師們還從未見她哭過。

  「是這樣,那你為什麼不請求他送給你呢?他送給你的不比你從他那裡偷走的更值得珍藏嗎?」班主任老師似乎有些被感動了,同時也對教育她改正「愛」上他這個嚴重的錯誤徹底灰心絕望。無疑是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比偷一支舊鋼筆嚴重多了!但面前這個女學生已經不可救藥地「愛」了,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對她也實實在在是束手無策,無可奈何了。

  「他不會送給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師知道「愛」這個字折磨過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害,卻想不到竟會使一個十八歲的女中學生為之「忘乎所以」!她惻隱了,甚至認為一個女中學生犯了一個女人常犯的錯誤,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別哭了。我不批評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認錯誤。偷,不管是什麼原因,畢竟是不良的行為!」

  「我不!」

  「那麼,你將鋼筆還給王志松,隨便你以什麼方式還給他都行。」老師寬容地妥協了。

  「我不!」

  「你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向全班同學講明這件事了!」老師有些生氣了。

  「那我就死!當場從教室窗口跳出去!」她叫嚷著。

  班主任老師呆呆地凝視著自己的女學生。

  其他的幾位老師面面相覷。

  幾分鐘內,教員室裡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師都一言不發地望著她,一位位噤若寒蟬。

  她那班級的教室在三樓,樓外水泥鋪地,摔死一個跳窗而出的女學生想必是不成什麼問題的。老師們相信她這個女學生是會怎麼說便怎麼做的,她的任性在全校也是被老師和同學們公認的。

  3

  良久,班主任老師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隻手在她頭上撫摸著,瞧著她那張淚眼汪汪的臉說:「你呀……你將來是會不幸的!好吧,我向你保證,除了今天在教員室裡的這幾位老師,再也不會有別的人知道這件事!」

  一件「失竊案」不了了之。

  至今,連王志松也不知道,他的筆是被她偷去的。

  後來,她帶著這支筆到修配鋼筆的小店去,讓專門往筆上刻字的師傅為她在這支筆上刻幾個字。

  「刻幾個什麼字?」

  她說還沒想好。

  「學海無涯苦作舟?怎麼樣?」

  她搖頭。

  「妙手著文章呢?」

  她搖頭。

  「筆隨心意?這句挺好的!字也少,我給你刻梅花篆體的!」

  她還搖頭。

  「那你就回家去自己想吧,想好了再來!」刻字師傅只好將筆還給她。

  她也就只好接過筆一邊低頭思索一邊走出了小店。

  走在半路上,她忽然轉身往回跑,一口氣跑進小店裡,興沖沖地說:「我想好了!」

  「哦?……刻字師傅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四個字!」

  「哪四個字?」

  「永不丟失!」

  「我還以為你想出了一句絕妙好詞呢!」刻字師傅嘲笑起她這個過分愛動腦筋,腦筋卻並不怎麼聰明的少女來。

  「我就要刻這四個字!不要梅花篆體,要隸書體!再刻上一行小字——送給吳茵珍存。」

  「姑娘,」刻字師傅有些糊塗了:「永不丟失……這四個字……送給別人不怎麼貼切呀!好像你是送給自己的意思嘛!」

  「你別管這麼許多,照我的話刻就是了!」

  這支筆,他用了幾年,她不知道,她可是用了十幾年了!筆桿被她的手磨去光澤了,烏舊了,但刻在上面的那幾行字卻依然清楚,毫未模糊。

  她卻到底丟失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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