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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她快步走出貨車場,穿過一條馬路,走到一個公共汽車站等車。若是在平時,她是捨不得花一毛錢乘車的。

  可這時她心裡著急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儘快回到「家」裡,越快越好,趕在他之前回去,好好做一頓飯菜,讓他一進門就能吃上。

  他一定餓壞了!

  等車的人很多,車卻久久不來。盼來了一輛,未停就開過去了,引起了人們的一頓抱怨和斥駡。

  一圈人圍著一根水泥電線杆看什麼。

  她聽到一個人說:「這幫返城待業知青,不知又要搞什麼名堂!」

  「返城待業知青」幾個字將她吸引過去了,原來是一張寫在白紙上的「告示」:告返城待業知識青年們為了幫助我們的一位「兵團戰友」走上他完全有資格走上的工作崗位,凡兵團原師、團宣傳隊隊員,有自願盡力者,請攜帶樂器,於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時,在江北會合。

  是用毛筆字寫的,秀逸的隸書體,可見書寫者對這件事的態度是相當認真的。

  在兵團她連連隊的宣傳隊也沒參加過,但她還是想把日期記下來。也許這幾天內會碰到某些認識的「兵團戰友」,告訴他們,由他們再告訴更多的人。將要被幫助的會是個什麼樣的人?男的女的?她並未去想。

  她摸了摸衣兜,沒帶筆,便向身旁的人借了一支鋼筆,將日期寫在一隻手背上。思忖了一下,怕鋼筆字容易被從手上擦掉或模糊不清了,又問周圍的人誰有圓珠筆。

  「我有!」一個少女說,從衣兜裡抽出圓珠筆遞給了她,接著說:「我猜你也准是從兵團回來的?」

  「你怎麼猜到了?」她很奇怪。因為她身上從頭到腳已經沒有一件「兵團知青」的標誌了。她離開自己的家時是秋天,全套「兵團服」都沒帶走,想必早已被繼母當破爛賣掉了。

  那少女說:「你不是從兵團回來的,能這麼關心『兵團戰友』的事嗎?」少女的話說得她微微苦笑起來。

  她剛用圓珠筆將日期寫在另一隻手背上,終於又開來了一輛公共汽車。

  她還了那少女的筆,不顧一切地爭搶著往車上擠。好容易擠上了車,車門卻將她裝著飯盒的小布包夾在外面了。

  她請售票員為她開一下車門。

  售票員問:「包裡裝的什麼?」

  「飯盒。」

  「那你免了吧!」

  「飯盒裡是餃子!」

  「餃子不也是面捏的嗎?我還以為你那包裡是金條呢!」車開走了。

  她被擠得後背緊貼車門站著,一手抓住小布包的一角不放鬆。

  「一中今天發生的事兒知道了嗎?」

  「不知道哇,發生什麼事兒了?」

  「嘿,本市今天的頭號新聞你都不知道?返城待業知青和公安警察們幹起來了,鬧了兩三個小時才平息!」

  「誰願鬧什麼事就鬧他們的去吧,我可沒興趣關心這類新聞!」兩個工人背朝他並肩擠著在說話。她極其注意地聽著,他們卻不說下去,說起別的來了。他們的話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問:「警察抓人了嗎?」

  「把好些警察都給打了,不抓還留著他們?抓走了二三十呢!」知道這件事的那個工人,用掌握著第一手材料的不無炫耀的口吻說。

  像一台攪拌機在她心裡開始運轉,她的整個心被攪拌得亂極了,她失口急切地問道:「被抓走的人裡有姓郭的嗎?」那個人很費勁地扭轉了脖子,回頭瞧她一眼,似乎猜測到了她的什麼人一定與這件事有關,大聲回答:「這你就得到公安局去打聽了!」那種口氣使她聽不出是對她的同情還是對她的挖苦。

  車上雖然擁擠,但許多人都努力轉身,扭頭,各種年齡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她並沒有感到難堪,對他們的目光她也視而不見。更準確地說,他們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沒有意義的。她的心只為一個人的命運擔憂,只為郭立強的命運擔憂。從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門後,她的心就一直在為他的命運所擔憂。儘管他對參加這次考試那麼充滿信心,她還是早有一種忐忑不安的預感。現在這種預感應驗了,不但應驗了,而且愈加強大。如同一把無形的大鐵鉗,牢牢地鉗住了她的心,隨時可能稍一用力便將她的心夾扁,將她心裡的血液夾幹,就像食品按壓器按壓橙子汁一樣。

  8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麼?他也被警察抓走了麼?他也被警察抓走了麼?……

  不會,不會,不會……

  一定!一定!!一定!!!……

  三種聲音同時在她耳邊魔語似的一秒鐘也不停地辯著吵著嚷著叫著!

  她心裡混亂,頭也暈了。

  公共汽車靠站了。車門剛一打開,她就跳了下去。

  小布包落在地上,飯盒從包裡掉出來,盒蓋摔開了,餃子滾了一地。

  「哎,票!你的票!問你哪!裝什麼傻!」

  售票員從車窗口探出一截身子朝她喊。

  她卻什麼也沒聽見,低頭瞧著地上的餃子發呆。起大早包的,一心一意為他包的。他只吃了幾個,她自己一個也沒吃。

  「為了逃一張汽車票,值得嗎?算了,看在你那些餃子的份上,饒過你了!要不,哼!……」

  售票員輕蔑地說了這番話。

  汽車開走了。

  她從地上撿起小布包,將飯盒裝在包裡後,發現自己提前好幾站下了車。

  有幾個行人站住,臉上帶著取笑的表情望著她。

  她實在沒有勇氣在那幾個行人的注視下,還在這一站繼續等待下輛車。

  她低垂著頭,像一個剛剛因為某種嫌疑被警察當眾進行審問之後才釋放了的人,狼狽地、惶惶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越接近「家」心裡越緊張越不安。她跑起來了,仿佛在追趕什麼人,仿佛在被什麼人追趕。

  她跑進院子裡時,已經氣喘吁吁了。

  一個小孩推開家門,正要從家裡出來,見她氣喘吁吁,緊緊張張地跑人院子,又縮進了門。

  她一直跑到郭家門前才猛地站住——門上懸掛著鎖。

  難道他沒回來?

  難道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她覺得鉗住她心的那把無形的鉗子,被兩隻有力的手握住,無情地狠夾了一下。

  她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光呆滯地盯著那把鎖。

  她懷著最後一線希望,蹲下身去,掀開了門坎旁鋪地的一塊磚——鑰匙沒有被人動過。她離家時怎樣放的,還是怎樣放在磚下。

  他果然沒回來!

  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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