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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據我估計,今後的社會趨勢,學歷和文憑是相當重要的。有沒有學歷和文憑,將會成為提拔幹部的一條重要原則。你們這一批幹部子女的名單,早已交到招考單位去了。一百五十名,不多不少。所以你們註定是要考上的,不論成績如何。兩年後,你們有了文憑,社會上的返城知青待業問題,也不像目前這麼嚴重了,各個單位各個部門的新老幹部,也需要調整需要充實了,你們的安排去向,也就更不成其為問題了……」當年的知青教導員,聽了自己母親的這番點撥,愈加發呆發愣。母親不愧是多年的幹部處處長,眼光遠大,為她鋪就了一條將來通往領導崗位的道路。兩年後,她自己也當上某個局幹部處的處長,想必是不無可能的。但是,她一點兒也不感到欣慰。

  母親見她那種淡漠的樣子,問:「你怎麼不說話,不願意……上學期間對你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你可以照樣解決個人問題……」她仿佛又聽到了手指甲刮玻璃的聲音。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看著母親問:「既然是這樣性質的一個師資培訓班,為什麼還要在報上公開登招考啟事?」母親反問:「不公開登啟事,那不成秘密培訓班了麼?」她心中可憐起今天親眼看到的那許許多多返城待業知青來,包括像姚守義那樣只不過想碰碰運氣而已的人。他們全都被蒙在鼓裡,不自覺地扮演著可悲的陪襯角色。而真正的主角們,除了她自己,是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今天也出現在那種大場面之中的。

  可母親還說他們聚眾「鬧事」!警察們還前往驅趕他們!在他們之中,可能就有不少是她那個營的戰士。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們那一張張臉和一雙雙眼睛。為了獲得一張報考表,他們期待了三四個小時之久!他們誰不是對考上這個「師資培訓班」滿懷著莫大的希望或僥倖的幻想?他們的臉上盡是渴望!他們的眼中盡是懇求!她也想到了姚守義,重新咀嚼和品味著他說的那些冷言冷語。

  也許,因為她「恩賜」給了他一張報考表,此時此刻,他心裡仍在感激著她。而他一旦知道,她所「恩賜」的,不過是一張毫無意義的廢紙,他會作何想法呢?今天那兩千多名報考者,一旦全都瞭解了這個「師資培訓班」的內幕,他們又會作何想法呢?他們是很容易重新聚集到一起的一代人。如果他們由於受了欺騙由於憤怒而重新聚集起來了,這座城市,就休想安定了!母親是無法猜測到她心裡正在想些什麼的。

  母親不慌不忙地又說起來:「當然,媽媽還是希望你能考得好一些,起碼應該爭取及格。分數太低,判卷的人是會笑話的。傳出去,也不太光彩。所以呢,媽媽給你找了一位家庭教師,在這十來天內,幫你溫習溫習初中課程……」母親的口吻中,流露出對她這位女兒居功表德的意味。

  在沒有瞭解到這個「師資培訓班」的內幕之前,她也像姚守義一樣,將它看成一次機會。她也懷著種僥倖心理,懷著種幻想,要碰碰自己的運氣,並決定開始埋頭溫習中學課程。考不上,也畢竟算自己為自己作出了努力。

  但此時此刻,她對這個「師資培訓班」憤恨極了!她一聲不響地站起來,默默盯視著母親。

  「玉慧,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說話呀!」母親急了。

  她想大聲喊:「不!……」望著母親那種十分迫切的樣子,她張了張嘴,沒喊出來。

  母親畢竟是在為她這個女兒盡著自己的責任。何況「師資培訓班」絕非是母親策劃的,母親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力。母親只不過是像她這樣的一百五十名特殊的返城待業知青們的母親中的一個罷了。

  門鈴響了。

  母親站了起來,肯定地說:「他來了,就是我為你找的那個家庭教師!」阿姨去開了門,引到房間裡一個年輕人。

  她不由得上下打量著他,見他一身灰色。灰色的布料中式襖罩,灰色的布料長褲,襖罩比外褲新,因而顏色深些。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刷子灰色從領口直刷到褲角,由深而淺;黑皮鞋久未打油,黑圍脖末端脫線,黑框眼鏡,黑重的眉毛,分明來此之前剛刮過臉,瘦削的臉頰發青。濃密的頭髮早就該理了,看那不經常梳的樣子,不是因為捨不得。

  他手中拿著帽子,矜持地站在門口。

  母親不疏不近地介紹道:「這就是小張。」

  「張複毅。」他看了她一眼,不卑不亢地說,隨即將臉轉向別處。

  雖然他儘量顯出很大方的樣子,姚玉慧還是覺得他的神態有些拘謹,甚至有些不自然。似乎他不是來做家庭教師的,而是不太情願地來相對象的。

  別擔心,她有點玩世不恭地想,我是個獨身主義者!「這就是我女兒。」母親又說,還作了一個無比鄭重的介紹的手勢。

  她覺得母親的神態中也有某種不自然的成分。大概是因為有一個儘管當過教導員但卻需要補習中學課程的女兒而感到羞慚吧。

  她存心連頭也不對他點一下,只是漠然地望著他。

  「玉慧,你們今天先隨便聊聊,明天開始吧!……」母親一邊說,一邊走在到桌前,從眼鏡盒裡取出眼鏡,戴上後,又拿起了一張報紙,走回來,款款坐在沙發上,就看報。

  「請到我的房間。」她對他說,走在前邊,引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請隨便坐。」她仍不看他,徑直走到窗前,背對他望著窗外。

  4

  外面漆黑,什麼也看不見。玻璃一層水霧。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往窗上寫字。

  寫出的竟是「北大荒」三個字,連她自己也覺得奇怪。仿佛有一種神秘的意識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使她不能夠忘記自己生活過十一年的那片廣袤的土地。「北大荒」三個字,漸漸被順著筆劃流淌的水霧模糊了。她不由得將額頭緊貼在窗上,感到了一股涼意直沁心肺。

  有好一會兒工夫,她把那個張複毅忘了。她想像著自己是在一條清涼的幽靜的小河中游泳,就是營部前面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只有北大荒的小河,才那麼清涼!那麼幽靜!「可以在你的房間裡抽煙麼?」他問,那口吻就好像問一個賣菜的——「讓挑麼?」她轉過身,見他仍站著,反問:「你為什麼不坐?雖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但你是老師,我是學生啊!」她的語調中流露著明顯的嘲弄。多半是自嘲,也在嘲弄他。由於他的到來,使她和母親之問的可能是一場非常嚴峻的衝突沒有發生。

  為此她想對他說幾句感激的話,又想說幾句使他大掃其興的話。她認為嚴肅的衝突不應避免!他不動聲色地回答:「你讓老師坐在地板上麼?」她的房間裡只有一把椅子,擺在床邊,睡覺時放衣服。椅背上還搭著她換下來的一件襯衣。除了那把椅子,再沒有為客人預備的坐物。母親曾說過,要給她的房間裡添置一套沙發,嫌家具店裡的沙發樣式不好看,沒買,決定雇人做。

  她臉紅了,走到椅子跟前,扯下襯衣塞到枕頭底下,搬起椅子,放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

  他將椅子搬到門旁,正襟危坐,像個嚴肅的守門人。

  「你可以抽煙,還可以往地板上彈煙灰。」她坐在床上,以研究的目光注視他。

  「不勝感激。」他掏出煙,從容不迫地抽了起來,還將手絹鋪在雙膝上,往手絹上彈煙灰。

  她站起身,說:「我給你去取個煙灰缸。」

  「多此一舉。」他說,「我的煙灰,我要帶走。」

  這句話無論怎麼品味,都不夠友善。

  「是我母親……迫使你來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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