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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興許還會引起妹妹的嫉妒呢!如今終於返城了,終於生活在母親身邊了,她所切身感受到的,卻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從她踏進家門的那一時刻起,她認為母親就是將她當成一個難以嫁出去的老姑娘看待的,而不是什麼小女孩!關於小女孩的一切一切的想像,原來不過是她自己編織的美好而天真的童話!

  她頂不能忍受的,就是母親不失時機地用「個人問題」折磨她。是的,她簡直認為,誰與她談她的個人問題,誰就等於是在無情地折磨她。好比有一個人經常用手指甲刮玻璃,發出刺耳的聲音使她難以忍受一樣,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以至於這個人只消伸出手指,作刮什麼的微小動作,她就要立刻捂上耳朵。她明白,如果她在一年之內不能找到一個被女人們統稱為「丈夫」的男人,母親就會覺得她是這個家庭之中一個不成體統的成員。兩年之內也不能,母親就會覺得她不但不成體統,而且有礙觀瞻了。

  三年之內還不能,母親就會覺得她的存在簡直是家庭的羞恥而厭棄她的。不,我絕不會在家裡生活三年之久的!她常這麼想。她已暗暗下了決心,一有工作,就離開家庭。她寧肯去住任何單位的女工集體宿舍,不管條件多麼低劣!她不明白,兒子難娶,母親們心裡會覺得負疚;女兒難嫁,母親們心裡會感到煩愁。這乃是所有母親們的通病,這乃是母親們對自己女兒們特殊的責任感的質變,是母愛對兒子與對女兒們不同的演化。有時她真想高聲對母親嚷叫:「我的『個人』問題,與你有何相干?沒有男人愛我,難道是我的罪過?!」弟弟原本也是非常愛她的。記得有一年春節前,她寫信告訴家裡,因為種種緣故,不能探家了。

  弟弟回信中寫道:「我一定去北大荒,和你一塊兒過春節!」她要再回一封信,打消弟弟的念頭。可信還沒寫,弟弟一天下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了。那時弟弟還沒轉業,弟弟一見面就對她說:「姐,我只有半個月的假。全家人中我最想念的就是你!所以我寧願不在家裡過春節,也要到北大荒來和你一塊兒過春節!我早就想知道我的姐姐在北大荒是怎樣生活的了!如今我終於可以親眼見到了。往後我一有機會,還要到北大荒來看你!……」弟弟給她帶來了許多衣物、好吃的東西和營養品,使她又激動又感動地摟抱著弟弟哭了……可是返城不久,她便狠狠打了弟弟一記耳光。就是那一記耳光,傷了姐弟之間的感情。她卻並不後悔,因為弟弟侮辱了她。

  那天,她在家裡煩悶得閒呆不住,就離開家,到公園去看冰雕,接著去看電影。電影沒看完,又離開影院到江邊去獨自徘徊了許久。

  回到家中,剛走入自己的房間,躺到床上,弟弟就推開了她的房門,連門也不敲一下。

  弟弟手指夾著香煙,身子斜靠門框,望著她,似乎有什麼話欲對她說,又希望她能夠看出這一點,主動找個話題與他交談。

  她當時卻不願與任何人交談任何話題。她覺得身體很疲憊,更準確地說,是精神很疲憊。

  她扭頭看了弟弟一眼,皺起眉說:「別在我屋裡抽煙,我討厭煙味!」她這句話,實際上等於對弟弟下了逐客令,雖然她並沒有這個本意。

  弟弟倒也未表示出明顯的不悅。恰恰相反,弟弟競認為她那句話也算是一個話題,走至她跟前,笑道:「姐你幹嗎對我這麼反感呢?」她說:「我反感的是煙味!」弟弟說:「你自己明明也抽煙嘛!我有好幾次發現你背著爸爸媽媽偷偷抽煙了!」她不願再多說什麼,就翻過身去,閉上眼睛佯裝睡覺。

  弟弟繞到了床這邊,繼續站在她跟前說:「姐你怎麼忘了,我昨天不是叮囑過你,今天我的一些朋友要到家裡來認識認識你,和你談談嗎?你也答應了。可是今天人家都來了,你卻不在家,讓我的朋友們白等了你兩個多小時!……」她不睜開眼睛,也不說話,希望弟弟立刻離開她的房間,使她心裡感到安靜一會兒。

  2

  弟弟卻接著說:「姐,你知道社會上有些人如何議論你們返城知青麼?說你們是狂熱的一代、缺少文化知識的一代、自作自受的一代!說你們的命運並不值得同情,是歷史對一代紅衛兵的懲罰!說許多入了黨,當過領導者的女知青,是『賣身黨員』,『賣身幹部』,是用肉體換取政治資本的女性,找老婆都不能找你們這樣……」不待弟弟說完,她猛地躍起,狠狠扇了弟弟一記耳光!弟弟捂著臉,吃驚地看著她。

  她憤怒得胸脯大起大伏,一指房門,喝道:「你給我出去!你今後再對我說這類話,我就把你當仇人!……」弟弟的手仍捂在臉上,向房門退去。退至門口,站住了,大聲說:「姐,我記著你這一記耳光,爸爸媽媽也沒打過我耳光!難道你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安排我的朋友們和你認識和你交談嗎?就是要讓他們瞭解你!讓他們知道他們耳聞的那些話不對!我姚明輝的姐姐就不是那樣的女知青!可你打我!……」從那一天起,一個多星期內,弟弟不跟她說話。

  她並未向弟弟賠禮認錯。弟弟說的那些話應該還以一記耳光!雖然弟弟的願望是良好的,但那些話已像盆髒水潑到她心裡去了,不是良好的願望所能沖刷乾淨的。

  只有妹妹對她的愛一如從前。沒增添什麼新內容,也沒減少什麼舊內容。因為全家人中似乎只有妹妹尚未覺得應該對她這個姐姐盡什麼義務。無論是替她物色能做姐夫的男人,還是為她而企圖向別人證明什麼。也只有妹妹對她的愛使她感到更親近更自然。既不必慚愧,也不必報償。但卻不屬￿她所真正需要真正渴求的感情。

  感情——在這方面她還能產生什麼奢望呢?唯願有一個人能夠自己理解她而已!還會有誰呢?還寄託於誰呢?……她目不轉睛地望著父親,心裡在暗暗說:爸爸,您今晚與我認真交談一次吧!放下您的一切工作!我多麼希望您能真正理解您這個已過了三十歲生日,還沒有工作,也沒有希望嫁出去的女兒啊!……

  父親走到了她身旁,低頭凝視著她,問:「為什麼不願和我們商議?」為什麼?究竟為什麼呢?因為她覺得自己在城市這個巨大的棋盤上,不過是一個還沒刻上字的棋子而已。她將是什麼?她無法預想到。不錯,她可以成為走「田」的「象」,走「日」的「馬」,走直線的「車」,隔子飛躍的「炮」,但這樣她就得依靠父母的手去移動自己!只有作「卒」,作「兵」,她才是她自己。

  十一年之中,雖然很難,雖然也受人擺佈過,但生活的道路,畢竟是自己走過來的!由普通知青,而班長,而排長,而副指導員,而指導員,而教導員。她不願丟了自己,成為握在父母手中一個舉棋不定的棋子。一個當過教導員的女兒的自尊心,無法接受如此被動的現實!她剛愎地回答父親:「因為我已經三十歲了。」

  「三十歲就不再是女兒了?」

  「是女兒。但也是一個女人了。」

  「你得到報考表了?」

  她點了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她今天到師範學院去得非常早,所以僥倖獲得了一張報考表。

  往校外騎自行車時,在一條甬路上,有一個人低頭走在她前邊。她不斷按鈴,那人卻不讓路。不知是耳聾,還是裝聽不見。結果她撞倒了那人,自己也隨車摔倒在雪地上。兩人爬起後都欲發火,卻同時認出了對方。那人是姚守義。

  她對他並無好感。在徐淑芳的婚禮上,他給她留下了一個「幫兇」的印象。

  她頂憎惡協同別人作惡的人。

  所以她理直氣壯地問:「在你聽來,自行車鈴聲是音樂吧?」

  他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說:「對不起,我沒聽到任何聲音,這座城市對我像他媽的一片大沙漠!」她的心為之一動,因為她也頗有同感。

  她扶起自行車,推著走了幾步,忍不住站下,回頭又問:「你也來報考?」

  「碰碰運氣。」

  「得到報考表了?」

  「運氣被別人搶去了!」

  「有把握考上嗎?」

  「什麼意思?取笑我?」他怒目而視了,大聲說:「我不信這麼多返城待業知青都是有把握考上的!你取笑我也就是取笑他們大家!」他抬起手臂,朝聚集在操場上的人群一指。

  「你誤會了……」她想解釋。

  「我和你有什麼誤會?你過去是教導員,如今是市長的女兒!我過去是臭知青,如今還是臭知青!等你當了什麼科長處長的時候,老子說不定仍是個無業遊民呢!沒工夫和你閒扯淡,分道揚鑣吧!」他轉身往另一條甬路大步走去。

  「站住!」她猛喝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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