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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待業是一種特殊的訓練,它能僵化人面部的笑肌,使人變得嚴肅。

  幾分鐘後,一位剪短髮的,五十餘歲的微胖的女人從辦公室走了出來。

  她不是待業者,可臉上的表情比待業知青們更嚴肅。這倒並不能說明別的,只說明她不樂意露面。

  他們看到了這一點,也理解。

  「我就是負責人。」她從容不迫地說,雙手疊放在衣服最下邊一顆鈕扣的位置,聲音很亮,一位善於應付局面的女人。

  「我想,我們剛才那位同志,已經向你們講明白了,我沒必要重複他的話。

  作為我個人,很同情你們,我要對你們說的,只有這句話。」

  還是剛才那個小夥子走上前去,依然用那麼一種非常之禮貌的口吻問:「親愛的大嬸,對您的同情,我們表示十二萬分的、最最由衷的、最最真誠的感激。」

  「親愛的大嬸」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請問,印了一千五百份報考表是不是?」

  「是的。」

  「那為什麼只發了半數多,就告訴我們全發完了呢?」

  「你有什麼根據?」小夥子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我是八百二十七號,卻沒得到報考表。」

  他衣袖上果然用白粉筆寫著「827」。

  他轉身指著另一個人的衣袖:「看,八百二十八……」依次指下去:「八百二十九、八百三十、八百……」這個情況分明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她默默思忖著應該怎樣回答才有利於自己,也有利於既成事實。

  12

  「你家裡大概沒有知青吧?」一個姑娘挑釁地發問。

  她用目光尋找說這句話的人,尋找到了那姑娘,沉著地回答:「有。我的獨生女兒。」

  她們彼此盯視著。

  「你女兒顯然早就得到一張報考表了吧?」

  「我女兒在北大荒被荒火燒死了……」為了向他們證明她不是在扯謊,她隨即補充道:「我女兒是三師十四團二十八連的,叫郝秀娟……」沉默。

  一陣長久的沉默。

  投射到她身上的,種種不信任的、不滿的、敵對的目光,漸漸發生了質的變化。

  姑娘訥訥地說:「請原諒。」

  「沒什麼。」她將臉轉向了大家:「你們還有什麼要求我回答的問題嗎?」他們又能要求這個女人,這位母親回答什麼呢?她明明什麼也不能給予他們。

  那個小夥子,內疚地說:「我剛才對您的稱呼,有點,有點……」他忽然從雙手上扯下線手套,將一雙手舉給她看:「我認識您女兒,我們在一個連隊……」一雙被火燒傷過留下了難看的疤痕的手。

  她看了他那雙手一眼,寬容地回答:「不必解釋,我都理解。」

  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那個禿頂的男人又走了出來,拿著幾張報考表,覺得自己功比天高似的大聲說:「我從廢紙堆裡又尋找到了這幾張,現在我來分發……」無數隻手伸向那幾張報考表。

  他的話尚未說完,已手中空空。

  許多人互相爭搶,走廊裡頓時大亂。

  更多的人搶到的是半張,或者是一角,一條……二樓和一樓的期待者們,以為三樓終於又開始發報考表了。

  既然三樓先行混亂起來,他們還遵守的什麼秩序呢?於是他們洪峰似的從樓梯漲上了三樓,於是這整幢大樓仿佛頃刻顫動起來。

  混亂之聲傳到樓外,使樓外的期待者們,一個個如同進攻冬宮的阿芙樂爾巡洋艦的英勇水兵,一往無前地直朝樓內沖去……混亂兩小時後才平息,歸功於三卡車武裝警察。沒有發生正面衝突,當這所大學的校園裡重新恢復了寧靜之後,只不過在那幢樓的外牆上留下了一條用報紙寫的標語——還我報考表!它被警察中隊長不以為然地撕掉了。

  他對幾個部下說:「完事了,我們可以撤了。」

  然而他想錯了。

  他太不瞭解返城待業知青們了。

  他們認為自己有理由要求獲得的東西,而最終競沒獲得,並且受到了驅趕,他們絕不甘罷休。

  何況他們認為自己有理由要求獲得的東西是太多太多了。豈止一張紙!那張紙不過是一種象徵,象徵著他們失去的一切。他們總是要以某一種形式向社會表示出他們的索還心理的。不是在今天,便是在明天。返城後,他們還從未像這一天這麼人數眾多地聚集在一起過。這是情緒的聚集。

  遺憾的是,警察中隊長的頭腦裡並沒有產生這個絕非無關緊要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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