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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妹妹是二級工,每月三十八元的工資,要養三口之家,的確太難為妹妹了。

  妹妹已經與男朋友相處三年多了,因為雙方都沒錢,結不成婚。

  有天晚上,熄燈之後,睡在吊鋪上的她,聽到繼母和妹妹悄聲說話:「媽,我懷孕了。」

  「別胡說八道!」

  「真的。」

  「……」

  「已經好幾個月了……沒別的辦法了,我只能趕快和他結婚了……」

  「結婚?你們一沒房子二沒錢,在大馬路上結婚呀?!……」繼母的話聲提高了。

  「房子,他倒是能想辦法租到一小間,只是錢……」

  「別說了!錢、錢、錢!你跟我提錢字有什麼用?你掙那點錢,除了養活你媽,還不夠別人吃閒飯的呢!我是你媽,我花你的吃你的應該!誰白吃你,你跟誰要錢去!……」繼母高聲叫嚷起來,似乎非常希望她會羞愧難當,一頭從吊鋪上栽下來摔死。

  妹妹嗚嗚地哭了。

  妹妹的哭聲,使她產生無比的憐憫,將繼母那番刻毒的話對她的心靈造成的傷害抵消了許多。

  她整夜失眠。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她從棉襖內兜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繼母,訥訥地說:「媽,這是我帶回來的五十塊錢,沒捨得花,您拿去……家裡生活用吧……」妹妹將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上,沒好氣地說:「自己兜裡明明揣著錢,還天天白吃,真不要臉!」她拿錢的手僵住了。

  繼母說:「你在家裡白吃幾個月了!這五十塊錢連你的飯夥錢也不夠!」她呆呆地一句話說不出來,拿錢的手像被一根鐵棍猛擊了一下,折斷般地落在桌上。

  繼母的手伸過來,將錢從她手中奪去,掖進衣兜了。

  錢是王志松托一個探家的同連知青捎給她的,囑咐她,在他母親生日那一天,給他母親買一身新衣服。

  她不願向繼母和妹妹解釋。

  她一口飯沒吃離開了家。

  外面嘩嘩地下著大雨。

  3

  她在大雨中心事重重地踟躕,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街道待業青年辦公室。還沒到上班時間,門掛著一把大鎖。她站在房檐下等待,房檐水無情地澆在她肩上,身上;大雨一陣陣斜潑到她臉上。

  她像一隻在傾盆大雨中無處藏身的可憐的斑鳩。

  終於等到有人上班了,她才懷著渺茫的希望跟了進去。

  「同志,給我介紹一個臨時工作吧!什麼活都行!我不怕累,不怕髒,不怕苦,掙多少錢都行!只要能掙點錢就行!我不能靠我妹妹養活我呀!何況不是親妹妹,這你們早就知道了。求求你們了!今天再找不到活幹,我就沒臉回家了!我……」她跪下了。

  那個人動了側隱之心。他慌忙將她扶起來,說:「姑娘,你的處境,我們不是不知道。可我們也沒辦法呀!你看,你看……」說著拉開抽屜,取出夾在一起的厚厚一疊紙,朝她抖著:「這麼多條子,有了好一點的工作,能照顧到你頭上嗎?」她雙手捂住臉,喪失了全部自尊心,放聲大哭。

  一個女的同情地說:「老王,這姑娘怪可憐的,你是做具體工作的,就為她多費費心吧!」

  「你怎麼也說這種話?」那人生氣了,「活倒是有,卸煤車!那是一個姑娘能幹的活嗎?她的肝有病,這是最怕累的病,我給她開了介紹信,算是幫她,還是害她?……」她立刻停止了哭,雙手從臉上放下,緊緊抓住那人的一隻手,大聲說:「我能幹!找能幹!我真的能幹!同志您就發發善心,介紹我去吧!……」錢……這個字像一條瘋狗在追咬她的靈魂,要把她的靈魂吞吃掉!繼母為了錢而用刻毒的話一天詛咒她數遍。

  妹妹為了錢而對她白眼相瞪,視如路人。為了錢她給一個男人下跪,為了錢她當著這個男人的面不知羞恥地嗚嗚哭泣!為了錢就是專給死人穿壽衣的工作,她也甘願做!城市,城市,沒有錢,一個人就生存不下去!城市,城市,一個病返的女知青,要找到一個臨時工作,竟比挖參者想挖到一棵大人參還難!這就是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知青眷戀著、思念著、人人都盼望著早日返回的城市!它對她怎麼如此冷酷啊!要知道它是這樣可怕這樣沒有人情味,她寧肯病死在北大荒,絕不返城!她對它沒了眷戀,沒了親情,她恨它!那人猶猶豫豫地瞧著她,說:「姑娘,我是真心為你好哇,那麼累的活,你……」

  「累死了我不怨您!……」她一直抓住那人的手不放。

  「好吧!這真不知是積了德還是做了孽!」那人抽回手,開了一封介紹信,蓋上圖章,看著她搖搖頭,違心地交給了她。

  她一接過就沖出門去,朝煤車站奔跑。

  滂沱大雨將地面的積水敲出千百萬水泡。

  路上沒有一個行人,連那些穿雨衣的撐雨傘的也躲避到了商店裡,樓門洞裡和陽臺下。

  只有她一個人在路上奔跑,深水窪淺水窪一概不避。在樓門洞裡和陽臺下避雨的人們,驚愕地望著她跑過。

  鐵路三號門那裡,有每隔兩小時開往煤車站一次的區間車。

  她不顧一切地在大雨中猛跑。心裡只存一個念頭,趕上第二趟區問車。趕上了,她今天就有希望幹上活;趕不上,就沒希望。也許連明天,後天的希望也斷送了,那張介紹信將可能成為一張廢紙。

  因為她聽說過,幹這種活的人們,都是一次就分配好組,一組一干都是十天半個月。後來者是非常不受歡迎的。

  她沒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摔倒了,爬起來,繼續跑,跑,跑……卻沒有趕上第二趟區間車。

  當她來到煤車站時,已經快十點了。她的樣子,如同剛從沼澤中掙扎出來,渾身泥漿精疲力竭而又慌慌張張。

  卸煤小組早已分配完了,負責分配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滂沱大雨中,鐵道線上停著二十多節一列煤車。每節車上五個人。一律光著脊樑,腰也不直一下,機械地飛快地揮舞著大板鍬。

  百多個男人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

  雨鞭暴虐地抽在他們的脊樑和烏黑的煤上。

  煤車像一條死了的大蟒蛇,筆直地僵臥在鐵道線上。

  百多個光著脊樑的男人,像百多隻大食肉蟻,忙忙碌碌地活動在「蟒蛇」的身軀上,大板鍬便是「它們」的鉗嘴。

  那是原始的揮耗力量而沒有熱情的勞動。

  介紹信折了幾折始終攥在她手裡。

  她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的場面。

  「誰要我?你們誰要我?……」她忽然朝他們大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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