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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出院?那可不行。您老至少還得再住半個月。」主任醫生將病歷夾朝身後一背,不容商量地回答。

  「哎呀呀我的好大夫,半個月我可再住不起了啊!小兒子待業整整三年了,連個臨時工作也找不到,大兒子又返城了,也待業。

  倆兒子都整天滿市奔走拉小套呢!再說,我又不享受公費醫療,倆兒子還挺有孝心的,隔三天五日的總要買點東西來看我,他們靠拉小套才能掙幾個錢呀?我都六十多歲了,治好了病又能再活幾年?大夫你就讓我出院吧!……「主任醫生有耐性地聽著,直至她閉上了嘴,憂愁地望著他不再說什麼,才回答:「有病就得治啊!您老別操那麼多心了。我的兩個女兒,也剛返城,也在待業……『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還麵包牛奶呢,那不到了共產主義了?我還能活到那時候哇……」老人撇了一下嘴,嘟噥著朝牆壁轉過身去。

  主任醫生對護士說:「病房裡空氣不好,打開風窗。」望著女幹部,又說,「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她點了一下頭。

  「剛才這位大娘的話,你都聽到了吧?你們民政局不能救濟一下嗎?」徐淑芳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她沉吟片刻,沒把握地說,「像這種情況,全市多極了。比她更困難的情況,我們也瞭解到不少,可是國家每年批給我們民政局的錢很有限……這是一個社會問題。」

  「民政局不就是為了解決這一方面的社會問題而存在的嗎?」

  「當然……不過……我替這位大娘向局裡負責這方面工作的同志說說話吧……」2「我替這位大娘謝謝你。」主任醫生嚴肅地說。

  老年婦女緩緩翻過身,望著主任醫生說:「大夫,您可真是好人啊!」又望著女幹部說,「您也是好人,您們倆都是好人!」徐淑芳真想也對女幹部提出希望民政局「救濟」自己一下的請求,但是她的自尊心將這一念頭按倒了。她又閉上了眼睛。

  主任醫生和民政局的女幹部相視微微一笑。

  主任醫生轉身瞧著那姑娘,問:「你叫郝娟娟?」她故作出非常天真非常可愛的模樣,眨了一下眼睛,「嗯」了一聲,用手心托著一個剝去了皮的橘子遞給主任醫生:「醫生您吃個橘子吧!」

  「我從來不吃病人的東西。」主任醫生冷淡地說。

  「怕傳染上病?我可沒病,一點病也沒有。」她嫵媚地笑著,想博得好感。

  「你沒病住到醫院裡幹什麼?」禿頂的主任醫生看來對姑娘的嫵媚微笑並不欣賞,板著臉說,「你立刻收拾東西,立刻出院,我給你十分鐘的時間。」隨即對站在身旁的護士吩咐道,「十分鐘後,你將走廊裡那個小學教員安排在這張床位。」說罷,不再理那姑娘,走到了徐淑芳的病床前。一「伸出手。」他說。

  她從被子底下伸出了一隻手。不睜眼。

  「我要你伸出的是另一隻手。」

  她將另一隻手伸出來,同時將臉轉向牆壁。

  「轉過臉來,睜開眼睛。」

  她不得不轉過了臉,睜開了眼睛。

  醫生拿起她的手,看了一會兒,輕輕放下,說:「十分鐘後你也出院。」

  「醫生!」她用淒涼的目光望著醫生,哀求道,「醫生,我求求您,再允許我住幾天吧!」

  「不行!醫院不是巴黎聖母院。在情場上失去的,還是回到情場上去找回來吧!」主任醫生說罷,看了那正在噘著嘴收拾東西的姑娘一眼,朝門外走去。

  她明白,在他眼裡,她和那姑娘是同屬一類了,甚至可能比那姑娘還荒唐。

  他在門口站住,半轉身體望著她,又說:「自殺不是遊戲。割手腕更不是自殺的好方式。我希望你另一隻手腕上,別再留下同樣的傷疤。」

  病房裡一陣沉寂。

  她屈辱地閉上了眼睛。

  「十分鐘,我只能再躺在這張病床上十分鐘了!離開這病房,我到哪裡去?……」十分鐘……還不夠考慮這個問題的時間。

  命運對它厭棄的人從兩個方面進行擺佈。社會的沉重十字架加上畸形家庭的鐵鍊。如同浣熊擺佈一條魚。魚兒即使不死,也定會遍體鱗傷。

  她的父親是出版社的一名普通編輯。她的母親在她十五歲時病故了。中年的父親第二次結婚,給女兒的生活帶來一位繼母和一個異姓的妹妹。繼母雖然心地狹隘,性情乖戾,但礙著父親的關係,也由於她對繼母的恭敬和時時處處的謹慎,這個第二次組合的家庭,還能維繫著一種不冷不熱的氣氛。但是在她返城之後不久,父親去世了。於是籠罩在這個家庭中的那層薄薄的虛假面紗,因父親的去世而被撕破了。

  父親的死是荒謬的。

  出版社編輯部的全體人員在三樓小會議室開會,聽工宣隊負責人傳達中央首長關於「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重要指示」。會後工宣隊負責人叫他單獨留一下,說要跟他進行談話。

  他就留在了會議室。

  工宣隊負責人卻跟開會的人們一塊兒離開了,一個半小時內沒有再回到會議室來。這位領導上層建築的工人階級的代表十分健忘,接了兩次電話就將留在會議室的父親徹底忘掉了。

  他就從窗口跳出去了。

  他留在會議室一頁紙,紙上寫著這樣幾行字:「我反省了一個半小時不知自己有何錯誤。如果我確犯了什麼嚴重政治錯誤,希望不要使我的家人受到牽連。」

  而工宣隊負責人談話的目的,卻是要動員他承擔起編輯室的領導工作……許多人替父親感到遺憾。

  只有她一個人在難過之余,想到父親的死是多麼荒謬。

  繼母因父親的死,對父親懷著深深的怨恨。

  「這個死鬼!他生來就沒那當頭頭的命,他把我們母女倆坑得好苦哇!」繼母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拍打著雙膝嚎出類似的話。

  繼母認為,父親既死,這個家就從此只剩下了兩口人,而不是三口人。

  她每天都數次出現在街道待業青年辦公室,兩個月後也沒有被分配到一個工作的機會。她極可悲地落入了「吃閒飯」的人的境地。而繼母在父親死的當天,其實已經哭嚎著向她宣佈,她從這個家庭被「開除」了。

  比她小兩歲的妹妹,是因為她當年按照「二比一」的政策主動報名到北大荒去,才得以留在城市,分配了工作。但妹妹並不對她懷有半點感激之情。妹妹認為她到北大荒去是她的命,自己留城了是自己的命。她並不希望妹妹感激她,只要妹妹能夠給予她一點姐妹之間的暖色,便心滿意足了。暖色是沒有的。繼母臉上沒有,妹妹臉上也沒有。不是親人的「親人」,比一般人還難以相處。

  她並不詛咒她們。只覺得對不住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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