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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四章

  1

  倘若每座城市只有一幢房屋;倘若十幾萬人,幾十萬人,一百萬人,幾百萬人都生活在同一個巨大的穹頂之下,像一家人一樣;倘若他們都能夠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者,有充分的信心和足夠的能力抗拒社會的任性對他們命運的擺佈,那麼城市將會變成怎樣的舞臺呢?仇恨,這種由高級思維和可怕情感而對人類心靈產生的彼此具有誘發性的污染,是否會消除呢?由此而導致的種種悲劇是否會從社會的節目單上減少一些呢?呵,你這年輕的城市,你這三百萬兒女的母親呵,當你目睹你的孩子們之間由於受命運的捉弄而彼此仇恨甚至產生彼此殺戮的動機時,你又為什麼那樣麻木那樣無動於衷地緘默著?

  難道你對他們的愛由於他們人數眾多而變得如冰一樣冷如水一樣淡了麼?哦你快看呀,你快將你的臉轉向這一條在昨天熱鬧的喜劇和嚴峻的悲劇同時發生過的小胡同呀!你快將你的目光注視到那個殘留著花圈的灰燼和喜慶的彩紙屑的院落呀!你快將你的制止的呼喊從貼著雙喜字的傾斜的門和低矮的窗傳人寒酸的新房啊!你看到了麼你?你的一個孩子,由於仇恨的作用,又一次操起了尖刀!世間未經探勘的險境,不在大陸上,不在海洋中,而在人們的頭腦和心裡。

  某些人的人格防線一旦受到襲擊甚至被突破,他們心底裡激起的報復的狂飆是猛烈於一般人十倍的。

  郭立偉在磨刀石上霍霍磨刀,猛烈的渴望實行報復的狂飆在他胸膛內卷蕩呼嘯。他手中的尖刀在磨刀石上推磨一下,報復的狂飆便在他胸膛內沖騰一次。它是那麼樣的猛烈,仿佛就要鼓破他的胸膛,隨之鼓破這小小的新房,在天地間造成一種真正的風暴!受傷的蚌用珠來補它們的殼。

  郭家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是他們童年和少年時代經受的種種屈辱和艱難歲月所沉澱的同質岩層。

  十幾年前,他們家這一帶的小街窄巷,還都沒有下水道。各家各戶的髒水,是靠髒水車運到市郊的下水道總口的,每天早晚各送一次。拉髒水車的,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伴著這匹老馬走街串巷的,是郭家兄弟的父親。父親手持木梆,蹣跚地跟著老馬踉踉蹌蹌的步子,不停地機械地敲著,在每一個大雜院前都必須停一陣。

  各家各戶的人聽到梆聲,便從家中拎出或抬出髒水桶,倒人鐵箱式的髒水車。

  他們家原先並不住在這一帶,家境原先也並不很貧困。

  甚至還可以說是個小康之家。他們的父親,曾開過一個賣雜貨的小鋪子。小鋪子歸公後,家中曾得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款項,父親每月也有固定收入。後來,他們的父親由於貪污罪被判了刑。當警車開入他們家住的那條街道時,弟兄倆和許多小孩子一塊兒跟在警車後面奔跑,一塊兒呼喊:「抓壞人嘍!抓壞人嘍!」警車卻在他們家門外停住了,父親被銬著鋥亮的手銬從家中帶出來,押上了警車……那一年哥哥十四歲,弟弟九歲。

  他們不相信父親會是一個貪污犯。他們幻想著明天,後天,最遲大後天,會有另外一輛車,當然不應該是警車,將父親送回家。

  警員們會羞愧而負疚地當眾向父親,向母親,也向他們賠禮道歉,鄭重地為他們家恢復名譽。

  倒是有另外一輛車開到了他家門前。不是送回父親,不是來為他們家恢復名譽。

  而是查封他們的家。

  父親果真是一個貪污犯,而且是一個長期貪污,多次貪污的貪污犯。

  父親已在法律面前低頭認罪了,被判刑八年。

  父親在外還供養著一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女人,和那女人姘居了整整六年……家中的房產、家具、存款都統統被沒收充公了。

  母親不得不帶著他們來到這條小胡同這個大雜院住下。

  他們對父親的愛對父親的尊敬對父親的血緣之親骨肉之情,連同「父親」兩個字從他們快樂的兒童世界中抹掉了。羞恥如同厚厚的繭殼一層層纏裹住蠶蛹,從此纏裹住了他們還未接觸過任何醜惡的幼小心靈。他們不能理解那個在家中似乎對母親很體貼,在鄰居面前似乎很正派的父親,原來竟是一個偽君子。這種忍心的欺騙使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對生活可怕又可恥的另一面受到強烈無比的震撼。

  他們從此變成了兩個孤僻的自卑的孩子。

  父親由於生病提前三年獲釋。

  母親居然還將父親接回了家!弟兄倆不跟父親說一句話,也對母親產生了鄙視,對母親變得粗暴起來。父親卑下地承受著兒子們對自己的懲罰,母親隱忍著兒子們的粗暴。那正是「文化大革命」第二年,兩兄弟都沒有加入「紅衛兵」。

  他們自認為是比那些「走資派」、「右派」、「反動學術權威」、「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的子女們更卑賤的人。那些子女們也還有暗中互相同情的夥伴,而他們則屬￿「壞分子」的後代。「壞分子」的內涵除了貪污犯還包括盜竊犯、搶劫犯、強姦犯、詐騙犯。他們覺得自己是掉進了社會的垃圾桶裡。

  按照「給出路」的政策,父親成了這一帶趕髒水車的人,一個啞巴似的最負責的趕髒水車的人。

  父親每天在這一帶小街窄巷中敲起梆子的時問,從未早過或遲過一分鐘。是想以此向人們表示懺悔?還是想以此獲得人們的一點憐憫?只有父親自己心裡知道。從沒有誰對父親表示過什麼,他在人們眼中與那匹拉髒水車的老馬沒有區別。

  那匹拉髒水車的老馬,生命力是很強的,並沒在哪一天如人們擔心的那樣突然倒下。父親卻在有一天幫一個女人拎起髒水桶往髒水車裡倒時突然倒下了。髒水潑了他一身,再也沒爬起來。

  兄弟倆的耳膜又開始熟悉另外一種聲音。一種像木梆聲一樣單調,但絕不如木梆聲那麼脆響的聲音——一種持續不斷的嗡嗡聲。

  母親紡石棉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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