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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走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馬路,都是那麼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

  城市好像服了一萬瓶安眠藥。

  他忽然對這座能夠安然人睡的城市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嫉妒和怨怒。

  他想用自己渾厚寬廣的聲音吵醒它。

  於是他又敞開喉嚨引吭高歌:

  喜兒喜兒你睡著了,
  你爹說話你不知道……

  他的歌聲是那麼低沉那麼悲愴那麼淒涼那麼遼闊!如一道久阻的閘門驟啟,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觸一切的愁緒一切的鬱悶奔瀉千里,順筆直的大馬路翻湧向前!仿佛一隻看不見的孤鵬巨鷲,在這寒冷的夜晚從這寧寂的大馬路上空翱翔而過,雙翼將風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他真是很久很久沒有像這樣敞開喉嚨唱歌了。連他自己也驚奇於自己的歌聲競如此沖天動地,如此浩蕩輝煌。再也沒有比萬籟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臺了。

  他幻想著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禮服的大提琴手排開在他身後弓弦齊運為他伴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隱蔽在馬路兩旁的一條條街巷之中,如同隱蔽在巨大舞臺的兩側。而他覺得這城市的千燈萬盞都是為他而照耀的。馬路兩旁高低參差的樓房將他的歌聲製造成多層次的回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隨著他唱了起來:不知道……不知道……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馬路左邊望瞭望,又朝馬路右邊望瞭望,沒有一幢樓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盞盞水銀路燈居高臨下從遠遠近近瞪著他,仿佛在取笑他。

  城市對他的歌聲充耳不聞。城市城市你聾了嗎?!他突然舉起雙臂大喊:喜兒,你爹把你賣了啊!賣了……賣了……多層次的回音在城市的夜空飄蕩著……一輛摩托車不知是從哪一條街巷中駛出來的,怪叫一聲在他跟前刹住。車上插著一面小白旗,旗上寫著一個黑色的「警」字。

  騎在車上的治安巡警一腳撐地,對他猝然喝道:「你是什麼人?!」他如夢方醒,產生了一種想跟這名治安巡警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的念頭,便鎮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

  「歌唱家?……」治安巡警淩厲的目光上下審視著他。

  「對,省歌舞團的郭頌是我的老師。歌唱家郭頌的名字你聽說過沒有?就是唱《烏蘇裡船歌》的那個郭頌……」治安巡警威嚴地沉默著。

  「沒聽說過?……」他表示大為驚訝地聳了一下肩,「那麼這首歌你一定聽過……」說著,就又唱了起來:烏蘇里江長又長……9「別唱!」巡警喝斥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馬路紅,牛馬的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紅彤彤的紅……省歌舞團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馬路紅,幾天前報上登過介紹我的文章,讀過嗎?寫得還不錯,就是把我吹捧得過高了。這類文章容易使人驕傲,是不是?……」

  「拿工作證來!」

  「工作證……」他佯裝在幾個衣兜裡翻找,一邊翻找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噥,「咦,我的工作證呢……可能沒帶在身上……」

  「我看你這一身明明是個返城知青!」

  「對,對!我是返城知青……」

  「那你說你是歌唱家?!」

  「請別誤會,這並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團把我從北大荒調回城市的。就是我剛才講的著名歌唱家郭頌親自把我調回來的!您怎麼不知道郭頌這個名字呢?……我仍穿這身兵團戰士的服裝,是因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會,我得穿的和大家一樣,是不是?要不,會對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巡警有點半信半疑了,又問:「你喝醉了吧?」

  「沒有沒有!」他連連搖頭,「喝酒損傷嗓子,我從小滴酒不沾……」說著,俯下身,對巡警的臉呼出一大口氣,「一點酒味也沒有吧?」巡警皺起了眉頭:「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馬路紅,我這名字很容易記。以後要看演出的話,只要是省歌舞團的演出,去找我。三兩張票,絕不成問題!」警帽下那張年輕的臉上浮出了微笑。

  「那我們算是朋友嘍?」

  「當然!」

  「離家還遠嗎?我用摩托送你一段?」

  「不必。我就要到家了。」

  「走吧!」

  「嗨咿!」他舉起手臂,向對方敬了一個很帥的德國党衛軍式的軍禮,然後邁開步子,以軍人的步伐氣宇軒昂地走了。

  那年輕的治安巡警望著他的背影,在頭腦中努力回憶對一個名叫「馬路紅」的年輕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他回到家,見妻和兩個女兒都已經睡了,悄悄脫去衣服,不發出一點聲響地上了床,輕輕躺在妻身旁。

  兩個孩子兩個大人佔領一張新婚夫妻的雙人床,親密無間。

  他這時才發現妻並沒睡,在默默流淚。

  「你為什麼哭啊?……」他耳語般地問。

  妻轉過身去。

  他將妻的身子扳了過來,注視著妻,追問:「你為什麼這樣傷心?」

  「我……我把買衣服剩下的那幾塊錢……丟了……哪兒都找了……找不到……」妻說著,像個孩子似的,嚶嚶抽泣。

  他要湊合著過新年的種種渺小計劃成為泡影了。

  「丟就丟了吧!」他雙手替妻拭去臉上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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