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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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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人說,劉大文真不夠意思!」 「你他媽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對妻子以那麼粗暴的態度說話。 妻怔怔地瞧著他,眼中頓時充滿了淚水。她噙著淚走到廚房去,抽泣起來。 他內疚地跟到廚房,將妻摟在懷中,說:「別生我的氣,你不知我心中有多麼難過……」妻止住抽泣,輕聲問:「因為小李的走?」他沒回答。 「聽人講,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運的一個,返城後不但可以繼承十幾萬遺產,還會有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真的?」他仍沒回答,只是將妻摟得很緊很緊。 妻偎在他懷裡,又像開玩笑又像很認真地悄聲說:「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他搖搖頭,低聲回答:「我們是多麼幸福啊!」妻聽了他的話,便微微閉上眼睛,將臉溫順地貼在他胸前,用雙唇銜弄他衣服上的一顆紐扣。 他撫摸著妻的頭髮。 一滴眼淚緩緩從他眼中溢出,順著他的面頰滾落下來,藏進了妻的頭髮中。 他和妻就那樣站立了許久。 終於,他開口問道:「小李給你寫過情書嗎?」妻睜開了眼睛,仰起臉注視著他:「你為什麼哭了?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他親口告訴我的。」 「可是我……我連看也沒看就還給他了呀!」 「你當時看一看就……好了,也許你以後將會過上人人羡慕的生活……」同時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會跟李鳳林合扛一根大樑,自己也就不會犯下那罪孽的過失……「再不許你說這樣的話。」妻推開了他,生氣地說,「你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就不愛你了!」當他們一家四口乘上那輛「返城知青專列」後,妻一路是多麼興奮啊!「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好運氣遲早會向我們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團去了!」8「他們要我,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們可能早就把我這個人忘掉了。」 「你要對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讓他們重新賞識你。」 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卻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後住哪兒。 妹妹和妹夫到火車站去接的他們。 家中只有一大一小兩問住屋。大的十二米,小的七米。父親母親住小屋,妹妹妹夫結婚還不到一個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將新房讓給了他們住,各自搬到工廠集體宿舍去了。妹妹的工廠在市內,妹夫的工廠在市郊。自從搬到各自的工廠去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機會同時在家中相聚過一次。妹妹休息星期日,妹夫休息星期六;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這麼晚的時候,他從夜市場躑躅地往家中走,經過一條被年輕人稱作「愛情之巷」的街道。那條小街道,兩旁都是工廠的高牆,只有三根電線杆子,豎在街頭、街尾、街中。三根電線杆子上都沒有燈。在這寒冷的漫長的冬季尋找不到談情說愛場所的情侶們,就把那條小街道當成了他們的「伊甸園」。他們穿著厚實的棉衣互相擁抱,戴著手套彼此愛撫,脈脈含情地借著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視對方眉睫掛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親吻對方冰冷的嘴唇。 任憑飄落的雪花將他們漸漸變成一對對一雙雙雪塑……電業局的工人們不止一次為這條小街的三根電線杆子安裝過街燈,但第二天夜晚到來後,這條小街依然是黑暗的。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這條小街上,競從未發生過什麼非常事件。連流氓歹徒們也不到這裡來滋擾。因為他們如果在此尋釁,這裡的每一個小夥子都會變成勇猛的鬥士,無需呼籲,就會立刻結成同仇敵愾的陣營。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還寒冷。 有一對情侶手臂從身後互相摟著,像對兒幽靈似的拐出那條小街,緩緩地走在他前面,距離他只有三步遠,一邊走一邊喁喁私語。 男的說:「我真想你。」 女的說:「我也想你。」 男的又說:「哪天給你哥哥和你嫂子買兩張電影票,讓他們一塊兒去看場電影不行嗎?」女的憂愁地說:「可他們肯定會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業,又有兩個孩子,哪有心思去看電影啊!」男的沮喪而苦悶地長長歎息了一聲,又抱著一線希望說:「要不下個星期六你請一天假到我們工廠去行不行?我們工廠大倉庫旁有間小破房,沒有人到那裡去……」從他們的話語中,從他們的背影,他判斷出來了,他們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著他們漸漸走遠,自己轉向另一條街道。 回到家裡,他整夜無法入睡。他幾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將家裡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進去住。但看看兩個幼小的女兒,看看妻那張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臉,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這樣的事。從到家的第二天她就開始生病,不斷咳嗽,明顯地瘦了。 沒結婚或雖結了婚沒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處境總會強一些,因為他們畢竟不至於兩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錢也沒有積攢下。 小家庭中增添了兩個孩子後,使他們的生活每一個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費,還是預先精打細算節省下來的。妹妹給過他十五元錢,他如數交給了妻。妹夫也給過他十五元錢,他也如數交給了妻。妻說:「這三十元錢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亂花,誰知道我們待業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們要是缺錢花可別不吱聲啊!」妹妹又幾次說過這樣的話。 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錢花,真的不缺錢花,你們給的那三十元錢,我們還一分也沒花呢!」 「我們帶了一些回來,還夠維持幾個月的。」他用謊話欺騙妹妹。 其實妻也欺騙了妹妹。那三十元錢已經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為他買了一件鐵灰色的卡中山裝。 他曾將這件體面的衣服套在兵團戰士的破黃棉襖上,在妻的鼓勵之下去到歌舞團碰了一次運氣。 費了半天口舌,傳達室的老頭才放他進入歌舞團大樓。 他找到辦公室,一位好像是領導者模樣的人心不在焉地聽他說明來意,用連點禮節性的熱情都沒有的口吻回答他:「我們的人員已經超編了,將要淘汰下來的歌舞演員還不知道往哪安排呢!」他懇求地說:「那麼您能不能先聽我唱一首歌?……」對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務要處理。」 幾天後就過新年了。 他發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給的錢。妹妹二級工,妹夫也是二級工。妹妹妹夫要贍養兩位老人。母親一輩子是家庭婦女,依靠父親的退休金吃飯。父親是從一個小小的街道工廠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塊。 他雙手插在破黃棉襖衣兜裡,緩慢地走著。兩個女兒跟隨他和妻返城後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糖葫蘆的又好看又好吃的東西。他因為打了兩個女兒而有些難過。 想到了女兒,便也想到了妻。 妻大概已經摟著女兒們睡熟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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