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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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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我?……欺負你?!……」他叫了起來。 「你可永遠別欺負我呵!」她用雙臂攬住了他的脖子。 他凝視著妻,暗暗替她感到惋惜:糊裡糊塗地愛上了自己這麼一個人,而且愛得那麼深那麼癡情,那麼天真又那麼幸福。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羞愧,好像一個大人靠著大人的狡猾,做了一件對不起一個好孩子的事一樣。他擔心有一天這個好孩子變得聰明了,這個大人可就無法拯救自己了。 從那一天始,妻認真地作起他的音樂指導教師來。在小河邊,在白樺林中,在山頂上,每天清晨,都留下他們碰碎露珠的腳印,都出現他們雙雙的身影……6有一類年輕女性,在她們作了妻子之後,她們的心靈和性情,依然如天真純良的少女一般,她們是造物主播向人間的稀奇而寶貴的種子。世界因為她們的存在,而保持清麗的詩意;生活因為她們的存在,而奏出動聽的諧音;男人因為她們的存在,而確信活著是美好的。她們本能地向人類證明,女人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世界助長雄風,而是向生活注入柔情。 連隊所有的男知青都羡慕地甚至是嫉妒地說:「劉大文這小子真比一位國王還幸福!」而劉大文則不無自豪地回答他們:「王冠和我的妻子比起來算什麼!」他們是全連知青中的第一對夫妻。直至大返城開始,仍然是第一對夫妻。連裡的其他幾對有情人兒,對他們既充滿了羡慕,又下不了決心像他們一樣結婚。 某些小夥子私下問劉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訴我們,到底是戀愛幸福,還是結婚幸福?」他非常嚴肅地思考了一番之後,很自信地回答他們:「幸福是一種感覺,是別人無法體驗到的。戀人和醉漢是同一類人。而結婚呢,好比你潛到了愛河神秘的水底!男人女人要結婚,是因為他們彼此愛到了恨不得讓自己變成愛人身體一部分的地步!你們都還不想結婚,證明你們都還沒有愛到我們這份兒上,繼續愛吧!」幸福和尋歡作樂是同父異母的兩姊妹。人性與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與壞女人生出了尋歡作樂。 幸福的男人與一個好女人結為伴侶便會感到終生幸福;不幸的男人與一百個壞女人廝混也總歸還是不幸。北大荒沒有尋歡作樂的場所和條件,劉大文和他的愛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麗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誰以為他們整天都可以無憂無慮地手攜著手,互相依偎著逗留在小河邊,漫步在白樺林,佇立在山頂上,那就大錯而特錯了。他們要在冬季裡每隔幾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後將木柴用小爬犁從幾十裡外的大山深處拖回家中。他們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扒一次炕洞。 他們春季夏季還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證自己有足夠吃一冬的蘿蔔、土豆和白菜。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沒結婚的知識青年們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維持一個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絕不像給表上弦那麼簡單那麼容易。也許正因為生活是清苦的,他們才盡心盡意地培育著他們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株嬌貴的小花。 有一個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裡。剛吃過晚飯,他便疲勞得一頭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輕輕推他,他還醒不過來。他睜開眼睛,見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著他,戲謔地說:「未來的大歌唱家,今天想曠課呀?」他翻了個身,嘟噥道:「還沒睡夠呢,今天算了吧!」又閉上眼睛,要繼續睡。 「那可不行,起來,起來,大懶孩子!」妻不停地推他。 他圍著被子坐了起來,打了一個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個長久以來想要對妻提出的問題,便問:「你這麼下功夫地指導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將來能成為一名歌唱家呀?」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妻的話令他格外認真起來,又問:「要是永遠不會有那一天呢?」妻回答:「我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好運氣遲早會向我們招手的!你的嗓子先天條件好極了,你才二十七歲,咱們還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三十七歲正是歌唱家的黃金時代!」他什麼話都沒有再問,什麼話都沒有再說,默默地穿好衣服,牽著妻的手走出了家門。 那一天,他終於明白終於理解了,歌唱已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維他命。 那一天,他暗暗下定決心,為了實現妻對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著好運氣……不久,妻懷孕了。 妻的腹部已經明顯地鼓大了,每天早晨還要陪他走出家門去幽靜處練聲。為了讓妻能夠多睡一會兒,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來,絲毫也不敢驚動妻子,無聲無息地獨自走出家門。唯恐妻醒了會起來去尋找他,他將門從外面鎖上。 妻是在團部醫院裡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的。 接產室並不隔音。他在外面聽到了妻一陣陣痛苦的喊叫,他以為妻肯定活不成了,幾次發瘋般地往接產室裡沖,都被勇敢的護士像攔一頭狂暴的野牛似的攔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這種事至少詛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許走人產婦病房後,見妻臉色蒼白,冷汗將頭髮濕得像剛洗過沒擦乾似的。當著兩個女護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臉,說:「我真是害怕極了!我以為你活不成了!」妻柔弱無力地雙手輕輕推開他,嬌嗔道:「還有臉說呢,是你把我害苦了!」兩個護士吃吃地笑起來。 她們走人嬰兒室,一人抱出一個哇哇哭叫不止的小東西給他看。 一個護士還揶揄地說:「快瞧瞧吧,你這當丈夫的值得自豪啊!別人得千斤,你得兩千斤,『過黃河超綱要』啊!」他將腦袋扭向了一邊,不看。 他心中暗想:為了你們這兩個小東西出世,你們的媽媽險些活不成了!孩子的誕生,給他們的生活中增添了許多樂趣,也使他們為小家庭的生活更操勞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樂指導教師的義務,擔負起了一個年輕母親的種種職責。他也不得不從妻身上勻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愛,平均分配給兩個一模一樣,連他和妻也很難辨別姐妹的女兒。 妻的話少了,笑少了,活潑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爾一唱,唱的也是中國或外國的搖籃曲。低低地唱,輕輕地哼。更多的時候,則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地做這做那。一個嬰兒,足以使二對初做父母的年輕夫妻的生活顛倒。兩個嬰兒,足以使他們的生活顛來倒去。雙胞胎女兒並不像串聯電路。一個渴,一個卻餓;一個酣睡,另一個啼哭。剛剛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發出某種訊號。 妻忙亂起來的時候,仿佛一位轉動了十幾個盤子的冒牌雜技演員,顧此失彼,手眼不一。有時候他們什麼事也幹不成,一人懷裡抱著一個女兒,並肩坐在炕沿上,晃著身子低聲合唱搖籃曲,合唱往往由於褲子被尿濕了才得以停止。 連隊沒有托兒所,妻不能出工幹活了。四口之家,僅靠他一個人的三十七元工資維持。妻的奶不足,兩個孩子常餓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難買到的。連隊沒養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裡地外的另一個連隊去買一次牛奶。他不能讓房頂漏雨了,牆壁透風了,炕洞堵了,柴不夠燒了,自留地荒蕪了,也不能不參加各種會:大批判會,政治學習,團組織生活。在各種名目的聯歡會上,唱歌仍然是他義不容辭的事。 妻用默默的,無言的溫情撫慰著他們艱難的小家庭。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的性格變了。他不再是一個內向的人,他變得在妻面前極愛說說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貧嘴,出洋相,學著插科逗哏,並不出色地扮演一個無憂無慮、快快活活的樂天派角色。 甚至往臉上抹了鍋底灰,翻穿著皮襖,裝作一隻大狗熊,從地下躍到炕上,從炕上撲到地下。為了什麼?為了從妻的臉上看到由衷的歡笑,看到從前那種少女般的天真爛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過,後來就任他怎麼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啊!……」妻淚眼汪汪地瞧著他,傷感地問。 「我……我是想逗你開心……」他訥訥地坦白自己的動機。 「可我……真不想看你變成這樣……」 「那……我……再也不這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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