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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你得先能夠愛別人!」小周仿佛在固執地證明自己也可以當她的教導員似的,只管對她循循善誘地說下去:「他抄寄給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看一遍我內心裡都感動得要哭。他不是那麼好的男人,長得也一般,吸煙很凶,還挺邋遢……可我已愛上他了,有什麼辦法呢?只能由著自己去愛。這事最自然而然不過啦!我才不願違著自己的心呢!也不管別人對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了,就一定設法跟他見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寫的那麼好的男人不多,那麼好的女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一個男人愛,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個女人愛。就是這樣,就是這麼一回事!……」

  「可你不是一個女人,你才二十三歲,你還是一個姑娘。」

  「女人是因為產生了愛情才成為女人的!」聽了這句話,她不禁扭轉臉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歲愛上一個小夥子難道就不光彩了嗎?非得熬到二十八九歲成了老姑娘才可以去愛?我偏不!就是有這麼一條法律我也要以身試法!……」小周憤慨起來。

  「你可以這樣,但我不行。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就當上副指導員了。兵團明文規定,男二十八歲女二十五歲以下不許談戀愛。」

  她淡淡地說,又補充了一句,「再說連以上知青幹部談戀愛,要向黨組織彙報,這你也知道。」同時暗想:自己二十三歲就當上了副指導員,也許是天大的不幸。

  「可你如果現在愛上了什麼人,你就不會跟營長……」小周突然意識到失口了,咽下了後半句話。

  她的整個身體一時像水泥一樣凝固了。她一動也不動,僵硬地坐著,兩眼呆呆地望著一個角落。

  經過了不短的時間才一片片一塊塊焊接起來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別人當面一擊粉碎了!複整的自尊心是多麼不堪一擊啊!「教導員,我……我……我不是故意說這句話的……」小周慌亂了,摟住她,急切地解釋著,表白著:「那天晚上的事……我對誰也不會講半個字!真的!我發誓!我什麼也沒看見……我永遠永遠……我要是說了,就叫我的一雙眼睛瞎了!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難過替你害怕呀!你應該愛一個什麼人了,可你千萬別做蠢事啊!你不愛他,這不可能!你也開始愛吧!可就是別做蠢事!為什麼不去愛,而非要去做蠢事啊!……」小周將臉埋在了她懷裡。

  10

  她什麼也不回答。她無話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隻手緊緊地,緊緊地攥著營部文書的手。

  她心裡又滲出血來……

  「公主該起床嘍!」

  隨著一句臺詞式的話,門開了。妹妹雙手端著鋼精託盤走進來,託盤上放著兩隻帶蓋的鋼精杯,幾片麵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該把託盤放在什麼地方,轉身看見一把椅子離床不遠,就伸出一條長腿,用腳尖鉤住椅子的橫賞,將椅子勾到了床邊,然後將託盤放在椅子上。

  她從仿佛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回到了現實中來。非常感激妹妹這時候出現,否則她還會在一個殘破的夢裡失魂落魄地蹣跚,一直都被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色的影子所驚悸。

  「姐姐,你簡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妹妹退後一步,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歪著頭,像瞧著一個沒出息的孩子似的說:「你都回來四天啦,自己知道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倒快變成專門伺候你的僕人啦!」她有點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鋼精杯。

  「先別動!」妹妹輕輕將她的手打開了,嗔怪地說,「伺候你好幾天了,連點表示都沒有?」她強作一笑,說:「你還需要聽一句謝謝嗎?」

  「那當然!」妹妹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謝謝!」

  「這還像話。」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著一個沒出息的孩子那麼瞧著她。

  她打開一個杯蓋,見杯中是牛奶。打開另一個杯蓋,見杯中是咖啡。

  「牛奶加咖啡,麵包夾香腸,姐姐你簡直過的是貴族生活呀!媽媽吩咐了,要頓頓保證你的營養。你想吃什麼,就給你做什麼吃……」妹妹拿起那本《簡·愛》,一邊信手翻著,一邊用嫉妒的語調說。

  她吃一口夾腸麵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覺得這種生活真是讓人滿足。

  妹妹剛才不說,她還真的不記得自己已回家幾天了。在這幾天內,她整個人處於一種異常慵懶的狀態。她覺得可以,並且能夠處於如此一種慵懶的狀態中,置身在這樣一間清潔安寧的房間裡,躺在這樣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半點也不受時間概念的督促,簡直是無與倫比的享受。她覺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墾戍邊」生活中是耗費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後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日子,希望在今後很長很長一段時期內,不被別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麼。更準確地說,不要被別人和生活推到某種行動中去。無論是身體行動還是思想行動。

  人啊,真是不可思議!人那麼能夠適應艱難困苦,也那麼能夠適應享受和安逸。愈是經歷過一些艱難困苦的人,愈那麼貪圖享受和安逸,愈那麼容易沉湎在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議!僅僅十幾天以前,她還是生產建設兵團的一位女教導員,喝一口開水都得自己燒,對許多人許多事擔負著許多責任和義務。而如今她卻只是女兒和姐姐了,只是一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個人的關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個剛從醫院裡接回來的大難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吃夾腸麵包,喝牛奶咖啡,神仙過的日子!妹妹仍趴在床上翻著《簡·愛》,一邊翻一邊問:「姐,你喜歡這本書嗎?」書中,劃滿了紅筆道和黑筆道,顯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樣年齡的少男少女們的指紋留在每一頁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狀的筆道表明了他們精神的饑渴。

  她已吃完了麵包,將喝剩的牛奶咖啡兌在一隻杯子裡,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著那種甜中帶苦的味道。聽了妹妹的話,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從小學五年級起,它就是我的枕邊之物了。」

  「但是這些話你當時怎樣理解的呢?」妹妹發問後,輕聲讀了起來,「『如果自尊心和環境需要,我可以一個人生活。我不必出賣靈魂去換取幸福。我生來就有一個寶庫,讓我能夠活著,哪怕一切外在的樂趣會給剝奪,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價,才能獲得。』姐姐你第一遍讀的時候就能理解嗎?」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終於搖頭——如果當時就能理解,也許如今內心便不會有這許多苦澀的失落!「還有這段話,都是羅切斯特化裝成一個乾癟老太婆對簡說的……」妹妹又讀了起來:「我兼顧了良心的主張,理智的勸告。我知道,在奉獻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察覺到一點恥辱的渣滓或一絲悔恨的苦味,青春就會立刻逝去,鮮花就會立刻凋謝;而我,並不要犧牲、悲哀、分離——這些不是我的愛好。我希望培育,不希望損失——希望贏得感激,不希望擠出血泊或淚水;我的收穫必須是在微笑、親熱和甜蜜之中……」

  「夠了!」她大聲說。

  妹妹無比驚訝,抬頭瞧著她:「你的記憶力真好!書上是這麼寫的——破折號,『夠了,我想我是在一種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她無端地生起氣來。

  「煩了?莫名其妙!」妹妹合上書,仰躺在床上,睜大她那雙少女清澈的眼睛思索著什麼。

  她又端起杯,像喝涼水一樣,將甜的苦的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媽媽哭了。」妹妹自言自語。

  「為什麼?」她審訊似的問。

  「為你那件襯衣,都快洗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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