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接站的人群頓時亢奮起來,反而愈加騷亂。所有的人都企圖擠到最前面去,第一個從出站口將他們要迎接的人拽出。那道鋼網鐵門,在他們看來,仿佛是現實與夢幻的可透視的屏障。他們恨不得推倒它,衝垮它,毀滅它!人群外圍,兩個年輕婦女,剛剛把一張大白紙好歹總算貼上出站口對面一家小吃店的泥牆,紙上寫著:「王文君,我們實在太冷了,只好回家去。大姐和二姐。」聽到廣播後,她們毫不猶豫地將它一把扯下,扭身就朝出站口跑,像兩隻黃鼬似的鑽人人群中。

  透過鐵門鋼網,接站的人們看到一隊鐵路治安警察跑步出現,分列兩排,從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線。

  113次列車,終於載著A市千家萬戶的希望,疲憊地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宛如一條巨大的鋼鐵爬蟲,無精打采地駛入了站台。車頭吐出的陣陣蒸霧彌漫了站台,製造了片刻寂然的夢境。但列車帶來的一股疾風轉眼又將夢境刮散。每一扇車窗都打開了,每一個窗口都探出三四顆戴著皮或棉的帽子的腦袋,伸長著脖頸,熱切而驚詫地張望著空蕩蕩墓地一般寧靜的站台。從他們面前閃過的,沒有他們的親人,只有站台清冽的燈輝下,鐵路工作人員一張張嚴峻的面孔,一道藍色「散兵線」。還有從站台到出站口那兩道緊密的白色警戒線。

  2

  憤怒!

  擺脫了紀律和理智束縛的憤怒爆發了!

  「你們他媽的為什麼不放人接站?!」

  「我們是土匪強盜嗎?!」

  「存心跟我們知青哥兒們過不去是不是?」

  「老子這麼多東西怎麼帶出站呀?」

  「不下車了!不放人接站,咱們都他媽的不下車啦!」

  「呸!你姥姥的!……」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鐵路工作人員臉上。他緩緩地抬手擦去,寬容地苦笑了一下,對身旁的另一位鐵路工作人員說:「我女兒也在這趟車上。」

  對方低聲說:「你留神點,發現了,我幫你先接到咱們休息室去。」

  他回答:「別了,有她媽媽和她哥哥在站外接她……」

  「今晚可能要出事。」

  「但願別出事。」

  幾乎每一節車廂都傳出怒駡聲。「知青專列」是沒有臥鋪的。

  他們像塞在罐頭裡的魚,一個緊貼一個地塞滿每節車廂。大多數人沒有座位,互相擠靠著,許多人實際上僅有立足之地。他們重新體驗了一次當年「大串聯」的旅途滋味。從列車開動起,乘務員們就都像隱身人似的「消失」了,聰明地將自己倒鎖在休息室裡,不再露面。不能指責他們,列車上沒有他們「為人民服務」的餘地。燒水爐早就熄滅了,「涼開水」早被喝光了,餐車裡也擠滿了人,根本無法開飯。列車上的廣播員卻很忠於職守,準時播音。上午是「二人轉」,中午是「二人轉」,下午還是「二人轉」。

  「咿呼嗨,呀呼嗨」開始前,她總是像報幕員一樣,熱情飽滿地說上一句:「下面請欣賞……」使人猜想她只有那麼一張寶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熱情飽滿的話也是錄在唱片上的。「二人轉」唱的是知識青年戰天鬥地的詞,對這車聽眾來說,無異於是一種諷刺。廣播員主觀認定,車廂裡的每一個返城知識青年,既然在東北各農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對這種東北農村曲藝感情深厚,百聽不厭。卻不知道,有幾節車廂的喇叭線,早被扯斷了。而許多返城知識青年,為了不辜負廣播員兜售藝術的熱情和美意,當唱針開始劃出第一聲「呼嗨」之前,就以更飽滿的熱情眾口喊出「呼嗨」了。

  在這中世紀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們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經的最末梢,全都麻痹了。許多人的文藝細胞和創造性思維,卻變得空前活躍,才華橫溢。

  這是一種本能,如同被扔進艙底的魚兒的蹦跳。

  「老三聽,不但戰士要聽,幹部也要聽,哪一級,都要聽,聽了就要唱,要在『呼嗨』上狠下功夫……」他們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麼狠!把「文革」中「副統帥」的語錄歌加以篡改,使他們獲得極大快感,樂此不疲。每節車廂裡失掉了職務的知青「幹部」們,耳聽「呼嗨」之聲唱成一片,則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時,此一時,在這次列車上,沒有什麼「幹部」,也沒有什麼「戰士」了,都是返城知識青年。

  等待他們的,都將是相同的命運——待業,在城市重新尋找到一個繼續生活下去、奮鬥下去的點。大返城造成了他們之間地位上的平等,起碼在本次列車上,在誤點十三小時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識,對大多數人來說,永遠是能夠獲得某種安慰的意識。他們又疲憊又亢奮的頭腦,還來不及預見到,城市將在他們之中,劃分出多麼細緻又多麼難以超越的「等級」。劃分得很細,很細。

  這種互相體驗到的平等意識,使熟人或生人之間,極自然地產生了一種親近感。誰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會將他們隔離開來。他們不再是社會無法忽視的一個龐大集團,而成了單獨的、孤立的「個體」。無論他們情願或不情願,無論十一年來朝夕相處的或在列車上剛剛互報姓名的,他們將再也沒有時間和機會人數眾多地重聚一起,他們將必須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尋找和佔據一道起跑線,開始新的衝刺。他們對城市所懷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從一道新的起跑線上去實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這是他們這一代人的命。

  如果說他們,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憊不堪的一代,這幾十萬,近百萬,數千萬知青大軍,由於「上山下鄉」的使命宣告結束,而產生一種解脫感的話,那麼也可以說,他們由於將要離別,將要被城市所分化,心靈中產生了潰瘍般的憂鬱、迷茫、惆悵、失落狀態和彼此依戀的情愫。

  當列車進站後,除了那些將頭探出車窗的人,更多的人則在互相告別。那是很動人的場面:久握不放的雙手,依依不捨的擁抱,真摯的眼淚,泣不成聲的話語……女知青的感情充分體現這一代人珍重友誼的性格色彩,她們兩個、幾個、甚至十幾個抱作一團,不能抑制地放聲大哭。哭聲在這種時刻是有傳染性的。對於不同城市的知識青年們來說,是離別,也可能意味著以後永難相見。誰知生活會不會恩賜給他們重逢的機會呢?而他們目前又是多麼需要在一起!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開。

  他們不要被分開!他們心裡都有些怕……哭聲一片,從車廂內傳到站台上。

  擠不到一塊去的男知青,就放開嗓門大喊:「趙東利,我下車了啊!」

  「你下車吧,我可沒法幫你忙了呀!」

  「不用。我的東西都從窗口扔出去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呀?」

  「沒什麼說的了,你快下車吧!」

  「那我就下車了啊!」

  「下吧!」

  「到了上海立刻給我寫信啊!」

  「一定!」

  「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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