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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在她的注視之下怔愣了許久後,反唇相譏:「那你還要參與敲詐她父親!」

  她臉一紅,分辯道:「那不過是我做戲給你們中國人看罷了!」——話鋒陡然一轉,滿臉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熱烈其聲朗朗地又道:「我們一部分對地球和人類未來的命運負有神聖責任的美國人對世界的理想是這樣的——地球上應該僅存十億人左右。而且十億左右應該是一個相對不變的恒數。其中四分之一從事人類生存的必需勞動和創造;四分之二進行繁衍生育。他們將是些健康的男女。他們的後代成長到青壯年時期,將被做為優等質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剛才所親眼看到的那種小九。當他們自己一過中年,也將被變為那種小九。從他們的部分後代中,優選出接替他們進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斷。其餘四分之一,乃是人類中的高貴分子。他們從小長期服用『生命導彈』,估計平均歲數可達到500歲左右。他們在一百余歲時仍算孩子。他們在二百余歲時必像今天的小夥子和姑娘們一樣年輕!一樣朝氣蓬勃。他們將終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藥為何物。那時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有醫院、醫生和醫學!他們自己也不必從事任何勞動,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終日服待他們。他們健康地活著,只要按自己的愛好從事某一種藝術就行了!他們將一概地是藝術家。起碼一概地具有藝術天賦。他們終日唱歌、跳舞、繪畫、演戲、寫作、冒險、談情說愛。結婚或不結婚都是無所謂的事。做愛和演戲也沒必要分得很清。連對藝術都沒興趣的,可以隨他們的願終日慵懶閒適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時他們不必一日三餐。三個月一餐就行了。因為「生命導彈」充分地提供了他們的身體所必需的一切營養。三個月一餐,僅僅是為了紀念他們曾有大快朵頤的習慣。那將是盛大的紀念活動。因而得為世界保留一批廚子。烹任是地球上難得的一門學問。人類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麼人口爆炸、什麼能源危機、什麼自然保護問題、什麼失業問題……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憂患,一切都不再是問題!啊,這無比美好的前景,連想一想都是多麼地令人振奮、令人歡欣鼓舞、令人陶醉呀!……」

  這一大番聽來無限美妙而又令人驚心動魄的語言,史密斯小姐說得並不得意忘形。更沒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麼地神情收斂。與其說像在發表一篇宣言或演講,毋寧說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詩,一首頌詩。然而她的聲調也並不高,娓娓的,抑揚頓挫地,絲毫也未顯出表演的意味兒。仿佛只不過是在以一種格外好的心情背給兩位朋友聽。但是她臉上卻充滿了憧憬,充滿了自信,內心激動得微微有些發紅,眸子也被那一種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說完之時,剛巧踱到我床邊。於是她彎下腰俯視著我,低聲問:「我親愛的朋友,在未來的世界上,你是願變成那麼一顆丸呢?還是願做一位起碼活500歲的上等人士呢?」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僅僅形容為嚴肅是不夠的。那分明的是一種含蓄又冷峻的威脅。

  我說:「我不願變成那麼一顆丸。」

  我聽出自己的話音顫抖。

  「那麼,你就必須與我們合作。在目前,更確切地說,必須與我合作。將你變成那麼一顆丸是極其簡單的事。無論你怎麼防備都是毫無用處的。這一點你清楚麼?」

  「清楚。」

  「那麼,合作還是不合作?」

  「我……合作!我一定虔誠合作!……」史密斯小姐直起腰,滿意地笑了一下。她望著教授說:「下一個問題,該你解釋給他聽了。」

  於是教授也走到我床邊,故作姿態地說:「下一個問題,就是惹你非常生氣的尾巴暴民們的處理問題,我們已經決定了,選擇某一個日子,將他們統統變成一批丸。」

  我指出他故作姿態,其意是——畢竟的,他原本只不過是我的一名下屬,原本曾對我無比崇拜過。即使那崇拜並不怎麼由衷,也起碼可以說是無不恭敬。而現在他卻似乎覺得,他的身份比我高了。他們想對我表現出以前的謙卑和恭敬,卻不能夠。企圖掩飾起似乎身份已比我高的優越感,也同樣地不能夠。

  我問:「怎麼變啊?」

  我覺得,自己的語調反而變得謙卑和恭敬了,就像我反過來變成了他的下屬。

  「簡單。好辦。將我研製的藥,秘密溶解在自來水公司的蓄水池裡。人總是要用水飲水的嘛!」

  「可是,所有的人都是要用水飲水的呀!」

  「所以我們預先通知那些不希望他們變成丸的人們。只一天,不,確切地說,只6—8個小時不飲用自來水嘛!其實用了飲了也不要緊,我們會預先發給他們防變飲料。前三批保護名單已經開列出來了……」

  「我……我怎麼不知道?」

  如此重大的舉措,我竟蒙在鼓裡,成了局外之人!我覺得一種悲哀湧上心頭。

  教授卻說:「有些事,我們認為你有必要知道,當然會告訴你。認為你沒有必要知道,你當然也就不知道。」

  教授這麼說時,表情不但使我感到曖昧,而且簡直使我感到可憎了。

  也許是出於對我的失落心理撫慰一下的動機,史密斯小姐此時插言道:「給他看看最後一批名單。」——以一種近乎信賴的目光望著我又說:「最後一批名單上都是重點保護人士,你看看還有沒有遺漏。」

  教授便打開保險櫃,取出文件夾,抽下幾頁紙給我看。名單是按姓氏筆劃排列的。與我同姓的僅十幾人。我匆匆掃了一眼,未見我的名字。再逐一細看至尾,我的名字真的不在其上!

  我那一時刻的心理,不僅失落和悲哀,甚至是失魂與悲憤了。

  我說:「有遺漏。」

  聲音極小。我的心理已被挫得完全沒有了正色一爭的勇氣。

  「是嗎?什麼人?」

  史密斯小姐和教授幾乎同時間。

  「我……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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