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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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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雖然沒見過他,可是幾乎天天從廣場經過,每次都想把他的銅像推倒!」 「都他媽什麼時代了,這王八蛋還搞個人崇拜,當老百姓都是愚民!」 「那銅像不是我自己要立的,是……是……不是我願搞個人崇拜,是他們……我冤枉啊我……」 我語無倫次,膽戰心驚地替自己進行辯護。 「冤枉?他們是誰?難道是我們這些小民麼?你以為我們那麼抬舉你呀!你以為我們非要弄出你這麼個尾巴權威來壓迫在我們頭上啊?恬不知恥!」 「你頒佈的尾巴等級制害得我們好苦!是你把我們逼得沒尾巴不行,有尾巴也是踐民,人不人,獸不獸的!」 「你發行的尾巴股票把我們幾輩子攢下的那點兒血汗錢全騙去了!你使我們傾家蕩產,而你自己卻大發尾巴橫財!」 「你一陣子鼓吹美尾運動,我們小百姓就得響應號召,都把點兒血汗錢花消到實際上是你和那些貪官污吏們當大老闆的狗屁美尾商店裡!你一陣子又提倡什麼隱尾時尚,結果宣傳得我們小百姓頭腦發昏,爭相著買『隱尾靈』!你在尾巴上做的一切文章,翻過來調過去,總之是為了你們一本萬利!」 手指紛紛指向我,唾沫紛紛碎向我,隨著一番番聲討,包圍圈越來越小。 「少跟他囉嗦!」 「打!」 「絞死他!絞死他! 於是老拳雨點兒般落在我頭上,身上;狠腳在下一次次踢我腿彎兒。我連聲哀叫,抱著頭跪將下去。昨日僥倖從與「凶尾幫」和尾巴暴民們的遭遇過程死裡逃生,不成想今天剛剛離開我的一處溫馨小窩走到外邊,又被另一夥尾巴暴民痛打於街頭!他們追我時包圍我時,一個個還沒有尾巴。他們的憤怒高漲之後,一個個就都長出尾巴來了!我跪著,他們站著,我從指縫間看見一條條低等的劣等的有毛的無毛的尾巴在眼前甩來甩去。他們還用他們的尾巴一記記抽我…… 後來,他們將我拖到一根水泥電線杆下,打算吊死我。沒繩子,有人跑回原處撿回了床單兒。於是他們一齊動手,將床單兒撕成縷,搓成繩。於是有個長猴子尾巴的傢伙爬上電線杆,將床單兒搓成的繩子系在電線杆上,而下面有人麻利地將繩子另一端結成了勒扣兒。我從沒見有幾十人為了儘快地吊死一個人而那麼地各盡所能齊心協力。不幸將被吊死的竟是我自己!當我雙腳離地被吊起來之後,我眼前迅速閃過了妻子、兒子和小悅的面容。也閃過了老苗、市長、市委書記、姚秘書、吳秘書等人的面容。我來不及對後者們發出一句詛咒,眼前便漆黑一片。然而我並沒那麼順利地死去。床單兒搓成的繩子不夠結實,斷了,我從半空掉下來,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我的身體砸在我自己的尾巴上,一陣疼痛直鑽心窩。我不禁號叫一聲,心想我的一節尾巴骨肯定斷了…… 為首的漢子嘴角叼著煙,從旁內行似的獻計獻策:「你們真笨,這麼件事兒都幹不好!用他自己的尾巴當繩子嘛!我看他的尾巴肯定比那床單兒搓成的繩子吃勁兒!用他自己的尾巴吊死他,這多讓咱們開心哇!」 他們中不少的人連聲稱妙,都道是好主意好主意! 於是那長猴子尾巴的傢伙將我的尾巴梢兒和他的尾巴梢兒系在一起,第二次爬上了水泥電線杆。爬上頂端,雙手抓住懸燈橫架,來了個輕盈而優美的倒上單杠,於是我的尾巴就搭在橫架上了。之後,他頭朝上腳朝下,抱著電線杆爬下來,於是我的尾巴又被他的尾巴扯到地上了。他將兩條尾巴解開,在衣服上揩揩雙手,大功告成地望著同夥們,那意思是——我的任務完成了,該看你們的了! 那為首的漢子呸地一口啐掉煙蒂,親自上前將我的尾巴梢兒結成一個套兒,很親呢地套在我脖子上。仿佛一位兄長替不會系領帶的弟弟系上領帶似的。他拍拍我臉頰,擁抱了我一下,亦莊亦諧地說:「古今中外,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是被自己的尾巴吊死的。這也挺值得自豪,所以你應該高興點兒。可惜沒相機,不能給你留下寶貴的人生最後一張照片!」 一陣開懷大笑。 幾條漢子早已按捺不住吊死我的激情。他們摩拳擦掌走上前來,站在我背後齊手拽我尾巴。我感到頸部的尾巴套兒在漸漸收緊。我感到身體在上升,不由得腳跟離地,僅僅靠腳尖撐地…… 忽然,一輛紅色的敞篷「寶馬」駛來,急刹在路旁。我認出車上坐的是史密斯小姐,高叫:「史密斯救我!」 史密斯小姐從車上站起,一手拎著一隻拉開著鏈兒的皮包,另一隻手伸人皮包內,抓出一把什麼東西朝空中一揚。頓時,鈔票滿天飛。她連撒了幾次,那些想吊死我的傢伙們就顧不上擺佈我了,亂作一團搶鈔票…… 我趁機從頸上摘下自己的尾巴套兒,奔到車旁,一躍而上。 史密斯也不敢遲疑,立即開車。我哀號一聲,昏死于車內——我的尾巴由於纏住了電線杆的懸燈橫架,齊根兒被扯掉了…… 當我睜開眼睛,見史密斯小姐和「尾巴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長,也就是當初在精神病院裡研製提煉「XF」微粒的王教授,一左一右守護地坐在我躺著的床兩側。 史密斯小姐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微笑道:「謝天謝地,你可醒過來了!」 我問我在哪兒? 王教授說是在研究所的地下室。讓我放心。說這裡絕對安全,我再也不會受到淩辱和傷害了。 我問我的尾巴日後還能長出來麼? 王教授遺憾地搖著頭說,我的尾巴再也長不出來了。他替我包紮時認真仔細地檢查過,生長尾巴的細胞組織,以及那一部分肌肉,幾乎徹底被我的尾巴根兒帶下去了。日後服用多少尾巴催生素也無濟於事了。 「這麼說,我只能移植一條義尾了?」 他說是的。又安慰我道,這也沒什麼嘛!這座城市裡不少生長過低等的劣等的尾巴的人,不是都花錢移植過較高級的甚至極品級珍品級的義尾麼?您還在乎花那點兒錢麼? 我惱羞成怒,猛地坐起來吼道:「你怎麼把我和那些人相提並論?這是錢的問題麼?!」 他便低下頭,嘿然沉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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