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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我頓時手軟心也軟了。何況我只不過就是想警告她,威脅她,並不打算加害於她。

  我鬆開手,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可我的美尾師不在,『隱尾靈』沒有了,而我又肩負著營救花旗參枝子小姐的使命……讓我怎麼拖帶著這麼一大堆尾巴出門呢?」

  我急得不停地搓手,也流淚了。

  「都怪我……我萬萬沒想到你的尾巴會是……這種樣子……也沒想到那一粒『隱尾靈』對你會是這麼重要……」

  小悅她不拭自己的眼淚,僅用一隻纖纖玉手替我拭淚。

  我推心置腹地說:「小悅啊,親愛的姑娘啊,其實我活得很累很累呀,但又不得不在公眾面前強裝出信心萬丈能力無限的假像,我好可憐呀我!」

  小悅柔聲細語地問:「那……為什麼偏偏要由你來營救花旗參枝子小姐呢?你自己請命的?」

  我點了點頭。

  「為錢?」

  「有錢的誘惑。但也不單單是錢的問題。營救成功與否,關係到我的……」

  「你的什麼?說呀,讓我多瞭解你一些啊!」

  「還關係到我生前之功名,死後之定評。我是男人啊!男人差不多全都是這樣的呀!」

  我哭了。

  「別哭別哭。親愛的別哭……」

  那一時刻,小悅這溫柔的人兒,就將我的頭摟人她懷中,一邊喃喃地安慰我,一邊用她的纖纖玉手愛撫我。如同愛撫一隻被主人拋棄了的小狗兒,或小貓兒。

  「可……可這一切,據我的回憶,都是建築在謊言的基礎上的呀!靠不住的啊,不定哪一天就會土崩瓦解,成為過眼煙雲的呀!」

  我說:「這我清楚。」

  「那你深陷其中,陷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

  我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只能深陷到一切土崩瓦解,成為過眼煙雲那一天吧。」

  「到了那一天,你的命運將會如何呢?」

  「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麼會成為現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還是別人出於他們的目的將你設計成了現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說:「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別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人在江湖,我只有隨波逐流了。」

  「是誰們在利用你?」

  列位,聽聽,小悅她居然問出這等話!足見她是一個頭腦多麼單純的姑娘哇!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們,還會有誰們在利用我呢?我是他們的利益代表啊!我的一切個人聲名和利益,正是在這一前提之下才有資格獲得到的啊!他們之擁戴我,不過像莊重地公開地耍一隻猴子罷了。但是我不願將這些清醒又真實的想法告訴小悅。本市思想單純的姑娘已經不多了。我不忍用醜陋的真實污染她單純的頭腦。尾巴現象固然虛假荒誕,但醜陋的真實也不比它強到哪兒去啊!

  於是我說:「小悅啊,咱們不談這些了。這些太沒意思。越談越沮喪。你看到桌上那只玻璃杯了麼?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儘管她是那麼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還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撿一片兒杯碴過來。」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視著我,期待我的進一步指示。她那種虔誠的模樣,仿佛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殺,她也心甘情願似的。

  我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我才出得了門。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以後還會長出來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動手吧小悅!求求你啦!要割,就乾脆齊尾巴根兒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聽話!別又惹我生氣。」

  我閉上了眼睛。

  我感覺到了小悅的纖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兒的一截尾巴,感覺到了鋒利的杯碴壓在我尾巴根兒那兒——當然,也感覺到了小悅的雙手是何等劇烈地在顫抖。

  「你的手別抖!」

  「……」

  「如果你怕見血,那麼你自己也閉上眼睛!閉上了麼?」

  「閉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數到三,你就割。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

  「一、二、三!……」

  我驀覺尾巴根兒一陣疼痛,失聲大叫起來。但是並沒睜開雙眼,反而閉得更緊了。

  小悅也伴隨著我的叫聲尖叫了幾聲。

  「你還閉著眼睛吧?」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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