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尾巴 >  上一頁    下一頁
九九


  我說:「讓我們做愛!讓我們做愛吧小悅!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在自己不長尾巴的情況下,和一個不長尾巴的女人做愛了!我只剩下一粒『隱尾靈』了!你看那火光,是『隱尾靈』藥廠在熊熊燃燒啊!明天,一粒『隱尾靈』的價格,將比黃金寶石還要昂貴呀!趁我們都剛剛服過藥,讓我們在沒有尾巴長出來的情況下趕快做愛吧!在我們這座城裡,也許只剩下了一個無尾的男人和一個無尾的女人做愛這一件事本身,才接近著真實啊!……」

  小悅被我感動了,深情地瞧著我,開始脫下她那被燒得檻樓不堪的旗袍……

  當赤裸的我和赤裸的她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激動得心靈一陣陣顫慄!

  這才是真實的我自己呀!

  這才是真實的一個女人呀!

  並沒有尾巴,也拋開一切關於尾巴的等級觀念,我們的意識那一時刻多麼純真!我們彼此愛撫著的肉體又顯得多麼的美好!

  我們做愛……

  天亮時分,我們醒了。

  小悅先醒的。是她的尖叫驚醒了我。我猛睜開眼坐起,見她已赤身裸體離開了床,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我詫問:「小悅你怎麼了?」

  她手指著我說不出話。

  我這才發現,由於藥力過去了,我的鼠尾在我熟睡中長出來了。曲曲彎彎盤盤繞繞長得滿床都是!長得床上堆不下了,垂延於地。那真是極醜的鼠尾呀!其灰白色如同一條在藥水裡泡過的蛔蟲。但是蛔蟲沒那麼長呀!稀疏的黑毛使它看去比蛔蟲更令人討厭。由於我經常地迫於工作需要不得不服「隱尾靈」,而「隱尾靈」對尾巴又是有副作用的,所以它的表面到處呈現著癬……

  我因自己鼠尾的原形畢露,而在這個叫小悅的,年輕又漂亮的,被我所制定的尾巴等級判為「賤民」的姑娘面前感到無地自容!在此城中,到那一天為止,僅五人見過我尾巴的「廬山真面目。」一個是我兒子,一個是我妻子。我前邊寫到過的,那是在我洗澡之時。那一天我的尾巴才長出來,不過一尺多長,沒現在這麼醜陋。也不是現在這種毛疏皮腐的樣子。妻子和兒子已被我安排到外省市去了。我忽而想到,移居外省市也未必就是無憂無慮之事啊!萬一這種荒誕的尾巴現象漫延往外省市呢?看來還是移民國外的好。要趕快做!趕快做!第三個見過我尾巴真面目的人便是小悅了。此前,在我這位被全市公認的美尾男士面前,應感到無地自容的可是她呀!唉,唉,以後我還憑什麼資本在她面前優越呢?第四個見過我尾巴真面的人是我的美尾師。我的尾巴越長他越高興。因為那樣他便可以利用我的尾巴更充分地發揮他的創造想像力。好比美髮師對秀髮女郎情有獨鍾。我有時甚至覺得他熱愛我的尾巴超過於我。第五個人嘛,當然就是我自己了。說心裡話,我對自己的尾巴有時得意,有時沮喪。早晨醒來,一睜開眼睛,見自己的尾巴曲卷扭繞了一床,那時我的心情是很沮喪的。騙別人是容易的,騙自己難。但是每次經我的美尾師精心設計,美化定型以後,對鏡照臀,我又是很得意的。

  妻子和兒子是自己人。美尾師也是自己人。我更是我的自己人。現在,不是自己人的小悅見到了她最不可以見到的情形,這使我對自己的尾巴也對她惱火透了。

  我儘量掩飾著溫怒,輕描淡寫地說:「你竟對我的尾巴怕成那個樣子?至於的嗎?難道你對沒裝修過的房間沒化妝過的臉也恐懼嗎?難道你對一切樸素的本色的事物都心懷恐懼嗎?」

  我一邊質問,一邊收繩子似的,將自己的尾巴一圈一圈繞在臂肘上。我的美尾師不在場我真有點兒束手無策,不知該拿自己的尾巴怎麼辦才妥。

  「沒想到,你的尾巴原來這麼醜!」

  小悅她仍縮在牆角,滿臉的厭惡。

  我喝斥道:「胡說!你怎麼可以如此放肆地評論我的尾巴?我的尾巴難道是你有資格進行評論的麼?你那兔子尾巴想長還長不了呢?兔子尾巴能進行編結麼?能有什麼花樣創新?又有什麼前途可言?我昨天晚上還向你許諾,保證出資為你移植一條高級的尾巴,沒想到你今天一早就敢貶低我的極品級尾巴了!你太過分了!我可不慣你這毛病!你給我牢牢記住,如果你以後還想受到我的抬舉和關懷,那你就必須無限崇拜我的尾巴!替我把桌上的『隱尾靈』藥瓶拿來!」

  「可……可藥瓶車了……」

  「空了?不對!怎麼會空了呢?昨天夜裡明明還剩有一粒藥!」

  「被……被我服了……」

  「被你……服了?混蛋!豈有此理!」

  「我……我以為你討厭我的兔子尾巴。你昨天……和我做愛前親口說的,願意陪著你的女人是暫時一個什麼尾巴都不長的女人……我,我純粹是為討你喜歡才服下那一粒藥的……」

  「住口!」

  我一急,騰地從床上躍到地上,手臂一垂,一匝匝繞在臂肘的尾巴就滑脫了,重重疊疊堆於腳前腳後。像一個剛松了綁的人似的。

  我向小悅沖過去,卻被尾巴絆了一跤,結果是半跌半撲地摜到了她跟前。

  我雙手扼住她脖子,兇惡地威脅道:「聽著,如果你膽敢對別人說你曾看見過我尾巴的真實面目,膽敢對別人妖魔化我的尾巴,我絕饒不了你!我將殺了你!……」

  黑夜一過去,白天一來臨,我的尾巴統帥意識又在頭腦之中恢復了。仿佛我夜裡根本就沒嫌棄過自己的尾巴,更不曾強烈地渴望過沒有尾巴的良好感覺。那感覺我夜裡分明地是和小悅共同享受過的呀!人的思想,在夜裡和白天,在否定了自己的社會角色和又開始自覺地進入角色的情況之下,內容是多麼的不一樣啊!

  小悅被我扼得喘不過氣,憋紅了臉,從牙縫間勉強擠出幾個字是:「別掐死……我……我才……二十二歲……」

  一大滴眼淚從她的一隻眼角緩緩淌下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