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尾巴 >  上一頁    下一頁
八三


  我也以冰冷冰冷的語調說:「很好。你們已經認識到我有資格代表市長市委書記和你們談判了。這是一個進步。這對我們雙方都有利。這很好。現在聽清楚——你們要求市里替你們通過花旗參枝子小姐的父親派人送五億美元來贖她的命,這是根本辦不到的!……」

  「難道五億美元她父親還拿不出來麼?」

  「混蛋!首先不是錢的問題!對一位擁有三分之一個日本的資產的父親,為贖女兒的性命,五億美元算什麼?但他的女兒在中國,在我們這座城市被綁架,再由我們通知他從日本派人送五億美元來,你們置我們中國人的臉面於何地?結果必然是驚動國際刑警組織與我們採取聯合行動對付你們,那你們將猴子撈月亮,竹籃打水一場空!」

  話筒那一端再次沉默。幾分鐘後,又換了一個聲音說:「老兄有何高見?」——語調比前幾個人溫和多了。溫和之中帶有套近乎的意味兒。仿佛我是他們的同夥,或一名綁架老手,有著豐富無比的經驗,他們是在虛心向我討教,希望我能指點他們繞出迷津似的。

  我朝市長和市委書記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我已將對方穩住了。於是他們都趨向前來,一左一右站在我身旁,各自將一邊耳朵湊近話筒,屏息斂氣地傾聽。

  我大聲說:「不許你們稱我老兄!這是對我的侮辱!你們再給我豎起耳朵聽著——我們會派人按照指定的地點和時間送去贖金的!但你們如果膽敢傷害花旗參枝子小姐一根毫毛,你們的狗命就得全他媽玩完兒!」

  市長和市委書記,又一次同時從兩邊兒向我豎大拇哥。

  「您的意思是,由市里出贖金?」

  「對!」

  「這可不行!這怎麼可以呢?我們『凶尾幫』的弟兄們,是打算狠敲小日本兒一筆!這年頭兒,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嘛!但我們可沒打算敲共產黨!沒打算敲國家!國家的錢是從哪兒來的?還不是老百姓用汗水錢積累起來的麼?我們『凶尾幫』是有宗旨的。我們既不禍國,也不殃民!再者說了,我們知道我們這座城市的財政的底子,五億美元的虧空不等於雪上加霜麼?兔子還他媽不吃窩邊草呢!那麼多下崗的失業的工人兄弟,那麼多上不起學的窮孩子,那麼多需要救助的貧困家庭……」

  對方越說越來氣。越說話越急。越說火越大。說著說著,竟也破口大駡起來。先罵我連起碼的愛國主義都沒有。連起碼的體恤百姓的心腸都沒有。接著罵貪官,罵汙吏,罵倚仗父輩權勢竊國的衙內,罵與貪官污吏勾結在一起狼狽為奸巧取豪奪的暴發戶……

  總之是在電話那一端罵了個天翻地覆慨而慷!罵得我一次次將聽筒舉遠。罵得市長市委書記臉上都白一陣紅一陣的。最後竟罵得那聽筒唾沫四濺,仿佛噴水的蓮花頭似的。顯然,對方的唾沫是順著電話線傳過來的。

  我和市長市委書記往後門臉躲避唾沫之際,對方將電話掛斷了。

  我們三個人一時你看我,我看他。因為對方的一通破口大駡,並非泛罵而已。也並非指桑駡槐。重點還是指名道姓地罵的我們三個。我生平第一次被那麼狗血噴頭地大罵。我想他們更是。對方歷數我和他們權錢交易的種種勾當。痛揭我和他們的種種腐敗醜行以及糜爛墮落的享樂方式。仿佛早就一筆一筆地為我們暗記了一本帳,終於有了個機會對我們進行一次模擬宣判似的。顯然的,對我和本市最高官員之間的犯罪關係了如指掌……

  市長和市委書記看著我的目光,好像很無辜,好像他們原本是廉潔無私兩袖清風的官員,不幸名聲受了我的玷污。我心說,老子還覺得自己的名聲受了你們的牽聯呐!我又沒有當官兒的野心!這年頭,不是僅僅因了一個錢字,有哪一個哪怕稍微有點兒自尊的人,願與你們這等表面上道貌岸然,動輒滿口冠冕堂皇的詞句的偽公僕穿一條褲子啊!

  市委書記終於首先省過神來,問我對「凶尾幫」瞭解多少?

  我說「凶尾幫」是由本市一些長了最兇惡最醜陋並且最具毒性、進攻性、殺傷性的尾巴的男女糾集在一起組成。他們的平均年齡大約在三十五歲左右。他們的人數大約有二百之多。他們由於他們長了最受歧視的尾巴,理所當然地遭到我們這個以尾巴的等級化分尊卑貴賤的社會的拒絕和排斥。甚至也受到他們的家庭和他們的親人的拒絕和排斥。他們是一些被斬斷了親情臍帶無家可歸的尾巴人。

  我問市長市委書記是否知道這樣一件事——曾有一名長蟒蛇尾巴的男性尾巴人,用尾巴纏死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兒以及鄰家的一位女歌星,最終被武警用火焰噴射器徹底消滅掉了……

  他們都搖頭說不知道。連這一件使全市人一個時期內驚恐不定的事都不知道,足見他們一向高高在上,耳塞國盲,官僚主義到了何種程度!

  我又說正是從那一件事發生以後,他們才糾集在一起的。他們對抗社會,報復社會,專門襲擊長了高級的和極品尾巴的社會名流。致使一個時期內本市人壽保險業忙得不可開交。

  我只顧向市長和市委書記解釋,待想到電話時,「凶尾幫」們已掛斷了。

  我和二偽公僕便都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沉默。那一種沉默持續了很久。他們一動不動地站著,都以接近白癡似的愚鈍的目光望我。他們的目光證明了他們的束手無策。我有點兒同情他們,又有點兒幸災樂禍。同情他們乃因他們與我的特殊關係意味著我們是「同一戰壕的戰友」。進一步侵吞和掠奪本市的財富,我還不能不仰仗他們手中的權利之「協助」。還不能不邀他們一併參與瓜分。道理是那麼的簡單,沒有他們這號偽公僕的存在,我的財富欲就不能滿足;沒有我的存在,他們手中的權力難以直接或間接地「變通」為他們由尊者而富人的財富。當上了「V·文經集團」總裁以後,我對歷史發生了極大的興趣。於日理萬機的百忙中我擠出精力潛心研究了中國自有階級以來的歷史,結論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中國的尊者們之所以被我們現在還當尊者紀念著,乃因其言也廉,其人也廉。比如堯舜禹,比如黃帝;近代的比如孫中山和他的民主革命的同仁;比如毛澤東和他那一代的党和國家領導人。今人可以從許多方面指責毛澤東,但毛澤東畢竟清廉。現在的某些偽公僕們則不大相同了。他們是人之將腐,其言也廉。心之貪極,其言廉極。例如果立在我面前的二偽公僕,他們對金錢和財富的貪欲,比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只不過他們尚披著「公僕」的外衣,不敢向我那麼放手放腳地大肆侵吞和掠奪。只不過我非是「公僕」,見錢眼開之際沒他們那麼多顧忌,不像他們那麼虛頭巴腦。但我的哪一次獲得中沒有他們的份兒呢?我敢忘了暗中提成兒給他們麼?我幸災樂禍也正是由於這一點。因我常覺得對我而言他們是兩個不折不扣的剝削者。他們天經地義地從我手中剝削去的那一部分金錢,每使我心刀剜一般疼!對這座城市的財富進行的一次次侵吞和掠奪,那都是處心積慮地充滿了極高智慧的舉措。不但要變非法為合法,還要堂而皇之地變,還要巧妙地嚴嚴密密地隱蔽了權錢交易的幕後勾結,也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掩護他們作為「公僕」的清廉形象,我他媽容易嗎我?!而他們一次次從我手中接過鉅款存摺,或接過豪華別墅的產權證書以及進口名車的車證時,竟都他媽的那麼理所當然似的。存摺、產權證書和車證兒上,一向注明的都是他們的兒子、侄子、女兒、外甥女、小姨子、大勇子的名字。他們自己一如既往地住在市委大院國家按照幹部級別限定了的公宅裡,若用尺子量一量誰都不「超標」。而他們實際上又是本市許多幢豪華別墅的產權的真正擁有者。他們自己坐的是「奧迪」,而他們實際上又是本市許多輛「奔馳」、「寶馬」、「公爵王」的真正車主。我對他們的依賴程度和對他們的嫌惡程度是相等的。我對他們的親愛和對他們的鄙視也是相等的……

  「太過分啦!太過分啦!五億美元的要求太過分了!這是公然向共產黨進行訛詐!」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