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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蔡翻譯這才轉憂為喜。

  市長市委書記也都高興地笑了。氣氛立刻又變得親和了。至少在我和市長和市委書記和蔡翻譯之間是這樣。

  見我們都笑了,史密斯小姐也輕鬆地笑了。剛才我們之間像發生了什麼嚴重分歧似的對話,分明地使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覺得她終於是搞清楚了這麼一點——包括她這位金髮碧眼的美國小姐在內的五個人中,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如果我顯得有些不高興起來,那麼別說她這位採訪者了,就連本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也會不安的。她能通過察顏觀色搞清楚了這一點,使我的心理那時刻感到很大的滿足。

  我也重新落座,吸著一支煙,慢條斯理地開口道:「剛才,史密斯小姐談到了所謂泡沫經濟的問題。不錯。我不否認,我市目前如火如茶的尾巴文化運動,帶有很大的商業操作性。也可以坦率地說,帶有很大的商業炒作性。我市的尾巴經濟現象,同樣帶有泡沫經濟的性質。但是,我們中國人以前是不懂什麼泡沫經濟的。這是跟西方學的。尤其是跟美國學的。泡沫經濟有一個大好處,那就是產生資本家。西方的美國的老牌資本家們,十之五六是在一次次泡沫經濟中發家的。中國剛剛邁進商業時代的第一道門坎兒。而一個成熟的商業時代,必須為它自己誕生出許多資本家。所以說,泡沫經濟對我們中國有很大的好處。你們不曾怕過的,我們中國人也絕不會怕。我們的邊貿泡沫過一陣子,產生了一些大小資本家。我們的特區現象熱也泡沫過一陣子,也產生了一批大小資本家。我們的房地產、股票、期票,都泡沫過一陣子,都產生過一些百萬富翁、千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而我們的尾巴經濟,還泡沫得遠遠不夠!還需要我們加入更大的皂性因素,還需要我們攪起更多更多的沫兒,吹出更五光十色的絢麗多彩的泡兒,需要以更超常規的方式方法,吸引我們更廣大的民眾參予這一場空前的泡沫經濟的大遊戲!結果無非是又誕生了一些大小資本家麼!至於有人跳樓,有人失業,有人孩子上不起學,貧富不均和腐敗,那都是次要的麼!全世界各個國家不是幾乎天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麼?你們美國不是也幾乎天天都在發生這樣的事麼?我們中國人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經大大增強了麼!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各人』!以後,就要看各人的修行,各人的造化,各人的機遇,各人的本事了嘛!……」

  我說一句,蔡翻譯翻一句。他的確聽得非常之認真了,不停地在小本兒上記,翻譯得也相當認真,相當謹慎,看得出是在字斟句酌,似乎惟恐翻譯不當,使我的原話走板,使史密斯小姐誤解了我的意思。

  史密斯小姐也聽得極其認真,也不停地在小本兒上記,始終沒打斷過蔡翻譯。如同一名虔誠的女信徒,在通過翻譯聆聽主教大人的宗教之誨。

  自從我由作家而儒商以後,已經接觸過幾次西方記者的採訪了。我漸漸總結出了一條經驗——你一談「中國特色」,他們就大搖其頭,一個勁兒地聳著肩膀表示一百個不理解。但是,你若談出比西方更西方的社會思想,你若談出比美國更美國的資本「主義」,他們往往就會覺得你不但是自己人,簡直還是他們的導師了。

  在我停頓下來,梳理自己的思路,以便再誇誇其談一番時,史密斯小姐擺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問:「梁先生,你們總強調一定要堅持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定要防止中國滑向資本主義,這「堅持」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堅持」嘛,就是咬緊牙關,憋足氣力,硬抗著唄!

  她又問那「滑向」呢?

  我說「滑向」嘛,就是順其自然唄!好比小孩子玩滑梯,很放鬆,很自在,哧溜的一下,就完成了一個美妙的過程……

  她聳肩了。從開始採訪我,她第一次聳肩。

  她說那她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非要咬緊牙關,憋足力氣,硬撐著,受苦受難似的搞社會主義呢?為什麼不放鬆地,順其自然地滑向資本主義呢?我從資本主義來,我的感覺是,我來自的那個資本主義,並不比你們現在的社會主義糟糕多少哇!……

  她的話問得我一愣。

  媽的,這個美國小娘們兒,真想不到會問出如此刁鑽的問題來。我定眼瞪著她,見她的模樣兒卻很單純似的,很天真很幼稚似的,仿佛學生在向老師誠心誠意地求教,希望澄清困惑,指點迷津似的。

  「嗯……」

  這一聲「嗯」,不知是發自市長之口,還是發自市委書記之口,明顯地連帶出了濃濃的一股意味兒,如同被當面放肆而又嚴重地冒犯了。

  我向他們瞟了一眼,見他們臉上都呈現出了不同程度的溫色。市委書記正在望著我,而市長正在望著史密斯小姐。

  但史密斯小姐似乎並不在意他們的反應。她只盯著我一個人。這時我已看透了她的單純天真幼稚的模樣兒,完全是偽裝的。

  我很理解此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我太清楚他們為官的原則了。雖然他們往往敢以權謀私,甚至敢貪贓枉法,但是卻從來也不敢,絲毫也不敢表現出對「社會主義」的動搖。這些個陽奉陰違的共產黨的官員啊,背地裡越是鬼,在別人面前越要裝出是堅定不疑地信奉和維護社會主義的模樣兒。正如史密斯小姐來者不善,居心不良,卻偏要在我面前裝出單純天真幼稚的模樣兒。

  於是我及時地想起了這麼一件事——有次在某局副局長主持的處以上幹部思想座談會上,有一名處長說了些對「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難以理解的大實話,無非就是普遍的中國人心存的一些普遍的疑問,結果便被彙報給了市委書記。市委書記大光其火,當日召開市委常委會議,將此事性質提高到幹部隊伍中「反社會主義思潮極端囂張」的程度,率先予以嚴厲的聲討。市長也不甘中庸暖昧,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地扮演市委書記的「思想戰友」的角色,措詞比市委書記更其嚴厲地指出——對這一股「極端囂張的反社會主義思潮」,如果不予以迎頭痛擊和組織上的清洗,那麼黨還需要我們這些人幹什麼?!

  於是市委常委作出一致性的決定,罷免了那一名膽敢當眾信口雌黃的處長。一擼到底,永不再用。連作檢討以觀後效的機會都不給。那位主持會議的副局長,因聽任「反社會主義言論」大放厥詞,不制止,不反駁,不批判,也受到株連,連降兩級,成了副處長,同時給予黨內警告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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