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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花旗參枝子小姐真的被那些男人們的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尾巴搞得頭暈目眩了。她的臉變得蒼白了。她的臉上流下冷汗來了。它們,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男人們的尾巴所向她頻頻遞出的性感的信號,使她芳心大亂。不知該將目光望向哪一個男人不知該對哪一個男人的尾巴表示欣賞才好。儘管她心底裡其實還惦念著那個長鳳凰尾巴的,臉像拜倫的小夥子的安危。可她同時也有一種希望和每一個運用尾巴向她示愛的中國男人做愛的欲望在衝動,在燃燒著。她是那種情欲越高漲臉色越蒼白的日本千金小姐。全世界只有日本的文化背景才產生這樣的千金小姐。臉紅對她們而言只不過意味著害羞。而臉色蒼白的時候才是她們不害羞的時候。她們在害羞的時候的動情之狀往往是假裝的。她們在不害羞的時候動情之狀才是百分之百真實的。花旗參小姐實際上已經處在了這樣的時候。她臉色蒼白,淌著冷汗,胸脯劇烈地起伏。她兩眼微眯目光迷幻而又恍錯。她感受著自出生以來從未感到過的自豪和自信。她萬萬沒有想到在中國會有這麼多看去有身份有地位有學識的男人愛她!儘管他們中有些人做她的如意郎君的話年齡未免太大了點兒。她在左右兩個私家隨員的攙扶之下走上舞臺當眾求愛時,她內心裡其實是自卑的,而且是充滿委屈的。她不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身價的庸常的日本傻丫頭。恰恰相反,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價。知道有資格做自己丈夫的人,不管屬￿哪一個國家的國籍,起碼也得出身於那一國家最受尊敬的名門望族,本人起碼也得是億萬財富的繼承人。而那億萬財富當然應該是以美金來計算的。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對於自己公開在中國向一個跳舞的中國小夥子求愛這件事,日本的一切媒介首先的反應必是大嘩。她父母首先的反應一定比她被綁架了還慌亂不知所措。十之八九的日本人,一定會指責她不但丟盡了自己的臉,也丟盡了日本的臉!因為她是父母唯一的子女。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事實上她都代表著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目前起碼代表著日本三分之一的財宮的未來支配權。甚至可以說是代表著日本經濟血統未來的純性。如果由她自己破壞了這一種日本經濟血統未來的純性,可能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內,沒有一個日本人會原諒她的荒唐!因為這件事的嚴重性在於——她和一個中國的跳舞的小子所生養的後代,是否還有資格繼承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如果還有資格繼承的話,那麼是否意味著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已經不完全屬￿日本了?甚至可能已經在某種形式上屬￿中國了?難道不是屬￿半個中國人了麼?……

  當許許多多的中國男人包圍住她,爭相向她顯示他們的形形色色的尾巴的性感魅力時,她內心裡其實是驚恐的。因為她是從貴賓門進入演出廳的。一進入便坐在座位上了。五分鐘後大幕徐徐升起,演出就開始了。她萬沒料到,在她身後一排排斯文端坐著的每一個中國男人,都無一例外是長尾巴的。只不過座位都是特製的,座位之下都巧妙地安裝著尾巴兜。就如同飛機的每一個座位上方都有氧氣罩一樣。那時刻,倒是不長尾巴的男人對她具有安全感。可是不長尾巴的男人只有一個,便是她的私家翻譯。而他也陷於另一夥男人的包圍,根本無法突圍過來保護她……

  現在,她是既不驚恐也不自卑了。只不過被那些尾巴招搖得頭暈目眩罷了。只不過被那些尾巴分泌和傳送出的性感信號挑逗得心旌獵獵,幾乎難以克制住自己的情欲衝動罷了。她已經看出來,他們對她都沒有絲毫的惡意,更沒有任何傷害的企圖。他們只不過都在極力地取悅於她,都在向她獻媚罷了。她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但是能理解他們都是在乞求她。她錯誤地以為他們都是在乞求她對他們各自的尾巴發表欣賞性讚美性的評論。還錯誤地以為中國男人和男人之間,女人和女人之間彼此瞪眼、氣勢洶洶,是因為黨派不同政治主張不同造成的呢!總之她覺得,如果日本的電視新聞記者攝下這一幕,全日本又該為她感到驕傲了。即使山口百惠在最走紅的時期到中國來,也不見得能引起如此火爆的轟動場面吧?……

  三分之一個日本,終於使些個男人和女人完全地徹底地喪失理智了。希望之果只有一個,當誰都不能如願以償立刻摘取到手時,都憤怒起來了。但誰的憤怒都絕不向日本大銀行家的千斤小姐身上發洩。誰都明白她代表著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財富。因而她是神聖的。有她在、希望就畢竟存在著。些個男人和女人的憤怒,都向自己的同胞身上發洩。尤其些個男人們,那一時刻都在內心裡暗暗祈禱著立刻發生八級大地震。震後只有上個中國人,而且是一個中國男人從廢墟上站了起來。當然便是自己。當然自己的尾巴也是要完好無損的。尾巴乃是與三分之一個日本結合的前提呀!還有一個倖存者當然是花旗參枝子小姐。她可以也被廢墟掩埋住了半截身子。她可以受傷。可以受重傷。可以瞎了。可以掉了一條腿。或一支胳膊。甚至可以落下終身的殘疾從此站立不起來。但就是不能死。死了不就「壞菜」了麼?死了自己還怎麼和三分之一的日本結婚呢?那麼自己將她從廢墟之中救了出來。那麼自己成了拯救三分之一個日本的大英雄。自己橫抱著遍體鱗傷昏迷不醒的三分之一個日本,屹立在一片廢墟之上,大地還在微微顫動,這裡那裡餘震還在此起彼伏地發生著……能他媽的立刻發生一場八級大地震多好哇!至於其他的些個自己的男女同胞們麼,當然都應該死光光!……

  但地震並不是誰在內心裡祈禱發生便會立刻發生的。同胞們既然不能立刻死光光,而且還繼續在自己面前炫耀尾巴,與自己毫不相讓地爭愛奪寵,每個人內心裡的憤怒便不由得劇增了十倍。於是些個男人向男人發起了進攻,女人向女人發起了進攻。片刻後男人向女人女人向男人發起了交叉性的進攻。男人也罷,女人也罷,首先最恨的還不是對方,而是對方們的尾巴!因為三分之一個日本所感興趣的,不是中國男人,而是中國男人們的尾巴麼!消除異已是突出自己的最古老也最行之有效的方式。於是都撲向對方們的尾巴——咬、撕、拽、跺,毀之惟恐不徹底……

  我就是在那一時刻率領武警部隊趕到現場的。我正陪著市長市委書記接受美國國家電視二台的採訪。其實是市長市委書記陪著我接受採訪。

  老美的一位金髮碧眼的女記者自以為聰明地向我刺探:「請問,梁先生,你們一座二百余萬人口的城市的大多數公民都長出了尾巴,是否由於來自宇宙的某種神秘作用所至?」

  這我能告訴她底細麼?如果告訴了她實話,他們依仗他們比我們發達的現代科技,與外星人取得了聯繫,達成了某項宇宙協議,從此全面壟斷和控制地球人類的尾巴生長權,那往小了說,對我們這座城市的尾巴文化和尾巴經濟之發展,不是太不利了麼?往大了說,不是等於洩露國家一級機密麼?我們這座城市發生的人類長尾現象,已經上報中國社會科學院,正集中了一百多位科學家在緊張地進行著科研呀!最起碼的損失是——如果美國佬兒也都人人長出了尾巴,他們還會蜂擁到我們這座中國城市來旅遊觀光麼?其它歐州國家的遊客也不會來了呀!那咱們掙誰的美元掙誰的外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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