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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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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書記說:「咱們秦副書記,是咱們市委市政府兩大班子中,資格最老,年紀最大的一位書記。十七八年前當上市委副書記,一直就在副書記的崗位上被擺過來擺過去。從沒講過什麼價錢。一個人的能力有大小嘛!但只要有秦副書記這一點精神,那就是難能可貴的嘛!」 市長又說:「是咱們韓書記上任後,點將讓秦副書記負責紀檢的。我聽到過一些議論,認為這是個閒職。不錯,咱們市的領導者們,尤其市委一級的領導者們,都非常廉潔,這就帶頭抵制了腐敗。沒什麼可查可控的腐敗案件。秦副書記也就成了位象徵性的書記。但哪怕是象徵性的存在,也有其存在的意義嘛!考慮到老同志的身體健康情況,工作能力情況,予以照顧,也完全是應該的嘛!」 市長和市委書記的話,聽來使人很難明白究竟是在當眾褒還是在當眾貶,直說得秦副書記默默坐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表情尷尬極了。 市委書記替他滿了酒,舉杯又道:「再過不久,咱們秦副書記就到離休年齡了,該回家享受天倫之樂了。以後咱們能這樣和他聚在一起的機會不多嘍!來來來,諸位和我同時舉杯,讓我們真誠地,滿懷感情地,為秦副書記即將革命到頭了,乾杯!」 而市長,則向另幾桌的人們作手勢,並連連說:「同時!同時!……」 於是幾十人轉瞬站起,都舉杯響應。有的還向我們這一張桌圍攏過來。 秦副書記盯著眼前的杯,端坐不動。仿佛成心要給市長和市委書記一個下不來台。 但有曲副書記坐在他身旁,哪裡會由他的不良居心得逞呢!曲副書記雙手攙著他的胳膊彎兒,像攙一位德高望眾。自己難以站立起來的老人似的,畢恭畢敬地將他攙了起來。 「老秦,拿著拿著。市長和書記,其實可都是沖著你才過來的……」 曲副書記將灑杯也替老傢伙擎了起來,期待著他接。 老傢伙不得不接了過去。於是在市長和市委書記的率領之下,一隻只杯碰了過去…… 一陣似乎莊重實則促狹的熱鬧之後,我們這一桌的人,又都坐下了。 老傢伙那一杯酒被迫飲盡,可就顯出三分的醉態了。 我趁機當眾耍弄他。 我將頭地向他耳,故作機密地說:「秦副書記,您交待於我的那件事兒,我可盡心盡意地替您辦成了!」 他愣了愣,身子往後挺了挺,使他的頭和我的頭拉開一段距離,以一種頗為不屑的姿態睥睨著我,一臉正派地問:「嗯?什麼事兒?我怎麼不記得我求你辦過什麼事兒了?」 儘管他在強撐著擺出絲毫也沒醉的樣子,儘管他的頭腦肯定是清醒著的,但他的話,已開始在舌尖兒上打滾兒了。 我也更加認真地說:「就那件事兒嘛!您怎麼忘了呢?」 「哪件事兒啊?你說個清楚明白。」 他的神態,他的口吻,仿佛在當眾宣告——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咱倆是兩股道兒上跑的車,我會求你辦什麼事兒? 我左右看了一下,覺得他求我辦的事兒不便當眾說出似的,無所謂而又特仗義地說:「您實在想不起來就算了。別費神想它了,反正我已經替您辦成了!」 他呢,皺著後又想了一會,自然是想不起子虛烏有的事兒,也就只好作罷。 隔了片刻,他的身子往後挺不住了,剛往桌前一傾,我又將頭湊向他,故作機密地說:「秦書記,您老伴兒讓我辦那件事兒,我也盡心盡意地給辦成了!」 他不禁「唔」了一聲,身子又往後一挺。這次他只「唔」了一聲,竟沒追問什麼。分明的,是沒敢追問。就算他再不屑於和我這種人為伍,再不屑於因什麼事兒求到我頭上,他當時也沒法兒斷定,他老伴兒絕不會求到我頭上啊?萬一他老伴兒真的背著他求我辦什麼事兒了呢?萬一那是一件有損他清正廉潔之形象的事兒呢?萬一他一問,我來個不遮不掩地合盤托出呢? 他只有三緘其口的份兒。默默地吃著,默默地飲著,懷著滿腹的狐疑,默默地吸煙。 我照例為他挾菜。為他滿酒。為他點煙。仿佛那一桌上任何人對我都是不重要的。都是可以冷落的。在我心目中都是沒位置的。只有他老人家是我必須恭敬必須大獻殷勤必須取悅的人物似的。 又隔了片刻,我再一次說:「秦副書記,我這兒又想起來了,您兒媳婦讓我辦那件事兒,我也盡心盡意地給辦成了!」 他身子往後一挺,不禁地又「唔」了一聲。基於同樣的顧慮,還是一句話都不敢問。列位想啊,這年月,有幾個當官的,敢替自己的老婆敢替自己的兒女打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保票?老傢伙連他自己的老伴兒究竟求沒求我辦過什麼事兒都不敢多問,事關他的兒媳婦,豈敢多問?再者說了,這年月,女權主義在中國大抬其頭,有幾個當公公的不懼怕兒媳婦三分? 我煞有介事地說:「您回去告訴她,或者告訴您兒子,今後有用得著我梁某人的地方,只管再來找我就是!」 他見我言之鑿鑿,連「唔」都不「唔」了,而開始含胡不清地「嗯」、「嗯」了! 此時,他已經有七分醉了。我想,他醉得一定相當惱火。 同桌的人們,除了曲副書記看出我是在成心耍弄老傢伙,其他人都將我的話當真了。我是很明白現如今人們的心理的——某些事兒,人們十之八九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尤其是那些會影響他們對某人的一向的好名聲好品格的事兒。 同桌的幾位,一直在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色。 曲副書記終於開口了。他說:「梁主任,哦不,其實應該稱你梁總了——我知道你和秦副書記關係特殊,知道你一向把他讓你辦的事兒當成聖旨。不過你們之間的事兒,以後單找機會談嘛!也跟別人說說話兒,照顧照顧別人的情緒嘛!比如你這麼半天了也不主動跟我說句話,只一個勁兒地跟秦副書記親近,我心裡就不太平衡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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