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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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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副書記一邊高高舉手一邊說:「我贊同我贊同。我當然贊同!」他的目光望向我,臉上浮現出又親切又會心的微笑。 只有一位常委沒舉手,無動於衷地仍在哪兒從容不迫地吸煙。不是別人,正是紀檢委書記。 市委書記用目光數票,見紀檢委書記並不舉手,語氣挺嚴肅地問:「老秦啊,你是不太習慣現場辦公呢,還是……」 紀檢委書記陰陽怪氣地說:「你們不是已經統一了觀點,達成了共識嘛!而且,不是已經是絕對多數了麼?我這孤孤單單的一隻手,舉也罷,不舉也罷,還不就是個形式嗎?」 起碼,在我聽來,這老傢伙的回答夠陰陽怪氣的。在我看來,他的表情也夠嗆的。以前,他對我的態度,只不過使我感到暖昧不明。沒成想他今天居然公開唱反調了! 市委書記受到搶白,臉上就很有些掛不住了,口吻冷冷地又問:「那你是反對的嘍?」 紀檢委書記反問:「你認為呢?」 市委書記的臉就漲紅了,生氣地嘟噥:「這叫什麼態度呢?做這個樣子給誰看呢?」 市長此時趕緊打圓場,和事佬兒似的說:「允許保留個人意見。允許保留個人意見。要充分發揚民主嘛!我看,就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通過了吧!」 於是一陣掌聲,表達了企業家對行政官員們現場辦公雷厲風行的敬意。 而我,在掌聲中,起身向大家連連鞠躬,對大家的祝賀和支持表達謝意。其實,我是要站起來總體觀察一下,看誰鼓掌最來勁兒,誰鼓掌是勉強的,是逢場作戲的,而誰,居然不為我捧場,不鼓掌。我要牢牢地將他們暗記心中。 有會必有餐。這是慣例。領導作東,我來結帳。 一些人都近近乎乎地往市長和市委書記那兩桌湊。他們是些平時難得有機會對市長和市委書記表示親熱的人。我則不往市長市委書記那兩桌湊。我犯不著在這種公開的場合暴露我和他們的特殊關係嘛!市長市委書記,也儘量顯出親熱的面孔呼張三喚李四。他們唯獨不對我表示親熱,不叫我坐過去。在這個偉大的商品時代,他們變得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加成熟了。 我偏和紀檢委書記坐在一桌。我偏對他一個人表示出由衷的,發自內心裡的,使別人看了感到太過火的親熱。仿佛他剛才根本不曾當眾反對為我塑鍍金的全身銅像似的。仿佛他才是我的事業的後臺大老闆似的。這使他極為困惑,也使同桌的其他人極為困惑。曲副書記也和我坐在一桌。顯然,只有他一個人不困惑,清楚我內心裡是怎麼想的。他不時地對我暗使眼色,表示贊許。 我頻頻和紀檢委書記主動碰杯。畢竟是在餐桌上,他心裡明明不願和我碰杯,但又不得不舉杯。這一點我看出來了。別人也看出來了。他是行政官員,我是名噪一時的企業家,他不能連碰杯的面子都不給我嘛!那不顯得他這位行政官員太不通情理,太沒水平了麼? 他杯中的酒剛飲兩口,我就替他斟滿。他的目光剛落在哪一盤菜上,我就將那一盤菜轉向他。他吃生魚片,我急忙替他調好芥茉。他剝蝦,我急忙遞餐巾紙。他吸煙,我急忙按著自己的打火機伸過去…… 他陰陽怪氣地瞅定我問:「現如今,我這種官兒,除了一種權手中其它什麼權都沒有。而那唯一的一種權,還是查辦人的權。別人不是躲我,就是防我。不是怕我,就是恨我。怎麼你偏偏要對我這麼殷勤呢?究竟想在我身上打什麼主意?」 我只是嘿嘿地笑,一句都不回答。我知道不好正面交鋒的話,會有人接了過去替我回答的。我裝傻充愣,一句都不回答,不是恰恰能充分顯示出我為人厚道的本性麼? 果然,曲副書記替我把話接了過去,以推心置腹而又實事求是的口吻說:「老秦啊,他對你,可一向都是非常尊敬的哇!曾不止一次對我講,黨內有你這樣的老同志,有你這樣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好幹部,他為推動尾巴文化的繁榮,促進尾巴經濟的發展,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 他又問我:「是麼?」 我說:「是的是的。幹什麼都心裡踏實麼!」 他再問:「怎麼個踏實法?」 我說:「明白無論出了什麼差錯,都有您替我兜著。那還能心裡不踏實麼?」 他那雙始終望著我的眼睛就眯了起來。他的筷子正夾著一段牛尾,用筷子朝曲副書記一點,弦外有音地說。「是他們替你兜著吧?」 也不知他是成心的還是一時沒夾住,牛尾掉在了曲副書記的湯碗裡,濺了我和曲副書記一臉湯星。 曲副書記那是多有涵養的領導幹部哇!曲副書記一笑,用餐巾擦擦臉,笑道:「大家看到了吧,一段牛尾,秦副書記自己都捨不得吃,給我吃!」 於是同桌眾人都笑。 於是曲副書記從湯碗裡撈起那段牛尾,裝出大快朵頤的模樣認真對付。 秦副書記放下筷子,瞧著曲副書記,抑揚頓挫地說出四句詩是: 天受天損易, 人受人益難, 古來香餌下, 觸目是鉻鉤。 眾人聽了,一時的,皆面面相覷。 曲副書記將口中的骨頭斯文地吐在小盤中,亦莊亦諧地說:「老秦,你這香餌很香。還富有營養。卻沒什麼鉻鉤呀,只不過有些碎小骨頭罷了!」 於是眾人又笑。 秦副書記繃不住臉,也笑了。眾人的笑是逢場作戲,是湊趣兒的笑。秦副書記的笑,卻是皮笑肉不笑的一種。在我看來大有明察秋毫而又待機行事的意味。這老傢伙! 市長和市委書記攜手雙雙前來敬酒。他們當然是來向我敬酒的,卻首先和秦副書記碰杯,接著和其他人碰杯,最後才漫不經心似的和我碰了一下杯。沒和曲副書記碰杯。但是我明白,他倆和曲副書記是一夥的。起碼在我的特殊關係上是一夥的。不碰杯,那是當著泰副書記的面兒心照不宣的一種策略。 市長對我說:「咱們秦副書記的酒量,我領教過。你可要替我陪好他喲!」 我說:「一定,一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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