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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說所以,一個「義尾廠」的建立,是完全符合市場需要的。所以,對曲副書記的腐蝕和拉攏,也是完全按市場規律辦事兒的。更進一步說,甚至可以認為,完全是為了解除廣大人民群眾的疾苦而進行腐蝕而進行拉攏的。在如此神聖的名義之下,無論採取怎樣的腐蝕手段和拉攏手段,其實都是不過分的。

  我說時,老苗頻頻點頭。我說完,老苗咬文嚼字地表示,他完全同意我的觀點。他甚而說,如果腐蝕不了,拉攏不了,那只能證明我們自己無能。只能證明我其實不配當「尾文辦」主任,他也不配當我的顧問。說如果我們因保守而受到了一點兒小小的挫折,就放棄對一位應該進一步腐蝕的幹部而不腐蝕,放棄對一位應該進一步拉攏的幹部而不拉攏,那豈非等於置廣大人民群眾的疾苦於不顧了麼?那我和他這樣的尾巴文化與尾巴經濟的精英人物,起碼的使命感又到哪裡去了呢?

  他前邊的話,我聽著還比較順耳。因為無非是對我的思想觀點的補充。無非是說出了我沒用語言表達出來的理論邏輯。但他最後那句話,我聽著就大為逆耳了。我是尾巴文化與尾巴經濟的精英人物,這乃是毫無疑問的。就說我是領袖、是導師、是舵手,那也絲毫不為過!而他老苗算什麼東西呢?他究竟有什麼開創性的業績,有什麼高瞻遠矚的偉大預見和設計?他也配自詡是精英人物的麼?如果他現在就開始將他自己和我相提並論了,那麼以後他不是就會想像自己也是領袖、也是導師、也是舵手了麼?他媽的!這個既善於貪污受賄又善於沽名釣譽的老東西!這個整日不離我左右的老野心家!哪一天我非把他從我的「尾文辦」剪除了不可!

  是的,我認為「尾文辦」乃是我的!乃是我這只「母雞」下的一個舉世無雙的「蛋」!

  但我卻絲毫也沒暴露我內心裡的敏感的心理活動。他說時,我也頻頻點頭,佯裝出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樣子。

  待他說完,我討教地問:「那麼我的顧問先生,連曲副書記這位我們覺得最容易腐蝕最容易拉攏的幹部,現在都不吃我們的一套,你對此還有何高見呢?」

  老苗並不以為是什麼憂患的一笑。

  他那一笑使我心裡騰地惱火上升。

  我克制著隱忍著又說:「曲副書記,是我們腐蝕和拉攏全體市委市政府兩套班子一干人等,將他們徹底變成聽從我們的指揮棒,全心全意為我們服務的權利集團的牽線人物,搭橋人物。這一點,以你的頭腦,也不至於分析不到吧?」

  老苗莊重地說:「主任,凡是你頭腦中想到了、分析到了的,我老苗都想到了分析到了。你頭腦中沒想到、沒分析到的,我頭腦中也想到,也會分析到的!」

  聽他那種口吻,看他那種表情,仿佛是在對我說——顧問的頭腦,怎麼會比雇傭他的人的頭腦還簡單呢?

  我嚴厲地說:「對策!老子現在就要對策!」

  於是他用一根手指,就是被燒黑變形的那一根手指,朝自己的太陽穴一指。說對策嘛,已經成熟在他頭腦中了。他說我們收買曲副書記的方式方法並沒錯。說現如今的中國,用錢居然收買不了的「公僕」,那是太少太少了。說曲副書記這類共產黨的官員,一無後臺,二無背景,完全是靠機遇,告幸運,靠善於隱藏自己的野心善於掩飾自己的欲望,才從千萬人中苦熬成婆,一年年一步步爬上今天的高位。擺在整個中國體制這盤棋上看,一位二百來萬人口的主管文教的市委副書記,不過是小小的芝麻官兒。但是在他而言,卻已經是爬到頂了。五十八歲了。再過兩年就該離休了。離休了也就該過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寂寞日子了。你認為他就甘心麼?當然是不甘心的!不甘心有什麼辦法麼?什麼辦法也沒有!他就不希望離休後有幾百萬存款?他就不想離休後仍有小車坐?他就不想離休後也掛個顧問什麼的?他做夢都想!誰若為他提供了這樣的保障,誰就不亞於是他的再生爹娘!可誰若企圖用區區幾萬元行賄於他,那也確實等於是在害他。一個人不用幾十年的時間,能爬到市委副書記的位置麼?一旦東窗事發,為區區幾萬元,便毀了自己苦心經營大半輩子的仕途,還搭上了一向的好名節。如果我們是他,我們會幹的麼?人民幣一貶再貶,區區幾萬元,能抵得上一位市委副書記離休後的那一切福利待遇麼?那不明明等於是撩他的火麼?……

  我打斷老苗的喋喋不休。我說我聽明白了,老苗你的意思是說,捨不得兔子套不住狼?

  他點頭。

  我問依他看來,完全收買了曲副書記,得動用多少錢?

  他說照二百萬行事吧。

  二百萬!——我又叫了起來……

  老苗說現如今腐蝕和拉攏共產黨官員的成本大大提高了。這也是市場經濟的一個必然規律嘛!腐蝕和拉攏共產黨的官員,也要有競爭意識嘛!也要敢冒投資風險嘛!咱們用一百萬去腐蝕,別人們用二百萬,如果咱們是共產黨的官員,咱們收誰的呀?

  我說兩邊都收。

  老苗笑了。說那是那是。說我老苗也肯定兩邊都收。可到了動用自己的職權為行賄者辦事兒時,心就該往二百萬那邊傾斜了吧?勁兒就該往二百萬那邊多使了吧?這也符合市場規律嘛!多投資,多受益嘛!……

  二百萬太他媽的多啦!老子自己剛撈了二百多萬,總不能大頭兒全一總兒賄給他,自己只留下零頭兒吧?——我一急之下,說漏了我自己的底兒……

  老苗又笑了,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擺平搞定了曲副書記,那就可以通過他這一個牽線兒的,搭橋的,將市委市政府一干人等,統統擺平搞定。果而如此,什麼工商行、交通行、人民銀行、建行農行——全市一切銀行的大門,還不就都朝咱們四敞大開了麼?說不用多,每家銀行貸出五千萬,那不就兩億五了麼?市委市政府出面擔保的話,哪家銀行不得給點兒面子?

  我默默地認真地思索起他的話來,覺得他對我的指點那麼及時,簡直使我茅塞頓開。

  老苗接著說:「如果主任你願意,擺平搞定曲副書記這二百萬,咱倆對半兒出也行!風險不能讓你一個人都擔了,是不是?」

  我急說:「這公平這公平!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這麼決定了,咱倆對半兒出!」

  「那……『義尾廠』的股份,有我老苗十股就不算多了吧?」

  我一愣,萬萬不料他將兩件事兒這麼聯繫起來了!

  「二百萬,加上終身顧問的頭銜,還要配一輛夠得上名牌兒的專車——有了這三個條件,如果你授權給我,不必你出面,我替你將曲副書記擺平,搞定。」

  他的語氣,他的表情,都在向我保證——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冷靜地反問:「那麼你呢?我聘兩位顧問,太多了點兒吧?」

  「兩年後,也就是曲副書記離休之時,我將顧問讓給他當。」老苗的話,說得也相當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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