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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老苗緊咬牙關!兩邊嘴角現出兩條深深的豎紋。仿佛海象呲出唇外的兩枚黑牙。他凝視著我。我也凝視著他。在水銀路燈的照耀下,我覺得他眼裡充滿了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意味。一種忠心不二的奴才甘為主子粉身碎骨的獻身意味。

  然而我卻一點兒也不受感動。更不予以惻隱。我覺得我自己變成了那打火機。或者反過來說,那打火機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我是比它巨大幾百倍的用之不盡的液化燃氣罐兒。我要用由我輸給的火苗兒,燒焦一切我不喜歡惹我的人的手指!

  那手指已經變黑了。被燒得吱吱啦啦作響。並往下滴著什麼東西。大概是人的皮脂吧?我聞到了一股刺激鼻孔的難聞之極的氣味兒。像燒塑料鞋底兒的氣味兒。

  「嗨,幹什麼那!」

  一個人走了過來,臂上戴著袖章,想必是停車場的管理人員!

  老苗撲地一口吹滅了打火機的火苗兒。他從我手中奪去打火機,對停車場的管理人員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麼,沒什麼,我們只不過在……在用打火機照個亮兒!」

  「用打火機照個亮兒?」

  「對對。」

  「照個亮兒幹什麼?」

  「他……他為了看清我的臉……」

  「為了看清你的臉?……」

  一道雪亮的手電光,直射在老苗的大胖臉上。老苗被晃得用手遮住了眼睛。於是他那只被燒黑燒短了的手指,呈現在雪亮的手電光束中。

  對方說:「你的話全是謊話。他明明剛才在燒你手指!」

  這時我忍不住開口道:「他心甘情願的!」

  老苗立刻接言:「是啊是啊!是我心甘情願的!這位是咱們市『尾文辦』的梁主任。我是他顧問。我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們常這麼玩兒的!」

  「梁主任?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於是對方不再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兒。他向我訴起苦來。他說他長了一條狗尾巴。不是一般的狗尾巴。是非洲獵狗的狗尾巴。他說他這種沒大出息的人。本就沒指望長什麼了不起的尾巴。長條非洲獵狗的尾巴也就得知足了!不是還有不少人沒長尾巴麼?非洲獵狗的尾巴不是也算國外尾巴麼?他說問題在於他的國外尾巴生了一片片的癬,癢極了,而且一把一把地掉毛。毛都快掉光了。尾巴都快變成一條禿尾巴棍了。而且那一片片的癬,在向全身的皮膚傳染著,使他全身這處那處也生了癬,也癢極了。不撓癢。撓也癢。撓破了,還沒完沒了地流黃膿水兒……

  他說著就將手電夾在腋下,就解褲子,就從褲襠扯出一條醜陋的光禿了毛的尾巴,往我跟前探送過來……

  「別碰我!」

  我大叫著門臉,但已經遲了。他那尾巴已經觸到了我臉上。我覺得一邊兒的嘴角那兒觸上了些粘乎乎的東西。同時聞到了一股使我噁心的氣味兒。比燒老苗手指發出的那一股氣味更難聞……

  他轉而又將尾巴探送向老苗……

  他衷衷地說:「梁主任,還有您,這位老顧問,我今天認識了您們,我想我的尾巴就有救了!無論如何,二位替我想想辦法吧!你們『尾文辦』的領導,是有替我解除疾苦的義務的呀!……」

  老苗比我反應機敏,一閃頭,竟沒被對方那條醜陋而又討厭的尾巴觸到臉上……

  「收起尾巴!快收起尾巴!……」

  老苗撩衣襟往他那張大臉龐上一兜,兜住了眼睛以下的三分之二。

  而我則急忙按鍵升起車窗。隔著車窗,我見那人收起尾巴,系上褲子後,對老苗喋喋不休。想必仍在訴苦和乞求幫助。見老苗掏出小本,匆匆劃拉了些字,撕下遞給那人,趕緊又用衣襟兜住鼻子嘴,連連揮手……

  那人作了一通大揖,千恩萬謝地離去了。

  我降下車窗,探出頭,哇地一聲嘔吐了。老苗也哇地一聲嘔吐了。

  我將車開到另一個地方,老苗搭上尾巴鉤,亦跟隨到另一個地方。

  我索興從車裡鑽出,問老苗在給那人的紙上寫了些什麼?

  老苗說寫的是介紹那人到「尾巴諮詢所」去諮詢諮詢的便條。還說寫明白了要免費接待。

  我說老苗,真看不出你還有這份兒善心。他說他認為,那人的尾巴其實已沒多大保留的價值了,最徹底的解除疾苦的方式,還莫如乾脆從齊尾巴根那兒一刀切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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