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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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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才明白,要腐蝕一位領導幹部,要賄賂一位領導幹部,要拖一位領導幹部下水達到個人發財之目的,其實是不需要多少狡猾多少計謀多少高明的手段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簡單的事兒。連小痞子都做得來的事兒。反正絕不比喂熟一條別人家的狗難。 我拖曲副書記下水,整個過程充滿人情味兒,籠罩著上級和下級之間團結互愛的溫馨色彩。曲副書記患有嚴重的胃病。他又因胃病住院期間,我在老苗的陪同下到他家裡去表示慰問。他是目前中共市委書記以上幹部中極少數極少數的,仍對文學情有獨鍾的人。他一個人便足以構成目前中共幹部隊伍中的一道獨特的風景。他愛詩。常在報告中引用古今中外的詩句,也常化了名在報上發表詩和散文以及讀書劄記什麼的。談到讀書二字,他又是一個態度最認真的人。像他那麼認真讀書的人,現在可謂鳳毛麟角了。若有人送他書,他一向視為情重於價的禮物予以珍藏。若書還是送書人自己所著,簽了名蓋了印章送給他,他一定會親自包上書皮兒。包書皮兒一律用掛曆紙的反面。那一種反面潔白的紙厚且光滑。他會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剛勁又飄逸的字寫上書名。寫上「曲秀峰珍藏」五個字。而且,他絕不從此束之高閣。他是一定會認真讀的。他每天的公私事務,那是比任何一位作家都多的。但全市的哪一位作家,都肯定比不上他讀的書多。尋常人無法想像他是怎麼擠出時間來讀書的。他一旦讀完了你推薦給他或者你自己所著的書,總要再擠出時間約你見一面,開誠佈公地坦坦率率地談他的讀後感。同時也肯於虔誠地甘當小學生似的洗耳恭聽你的讀後感,或你著書的初衷。如果他實在因為忙擠不出時間約你面談,那麼也一定會給你寫一封不短的信,或主動給你打一次電話,在電話裡和你交流,傾談。哪怕你推薦給他的書,你自己所著的書,其實沒多大認真閱讀的價值,並不值得他那麼虔誠那麼鄭重地對待。天地良心,的的確確,曲副書記是一位大好人。是一位性情中人。是一位讀書人的讀友。是一位著書人的知音。是一位待人親切誠懇的政府官員。一位清正廉潔對職責充滿工作熱情生活作風嚴謹口碑頗好的官員。全市的作家誰沒寄過自己出版的書給他呢?誰沒被他約見過呢?誰沒收到過他的親筆信呢?誰的通訊冊上沒有他家的電話號碼呢? 按我的意思,是要直接到醫院去看望曲副書記。但老苗一番話改變了我的想法。他說主任你三思一下,這幾天內到醫院去看望曲副書記的人少得了麼?親戚朋友會去看他吧?市委市政府兩大班子裡的其他領導們會去看望他吧?文化局廣播電視局出版局教育局的頭頭腦腦們會去看望他吧?一些受過他恩澤的文藝界人士會去看望他吧?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盼著當官的生病住院啊?當官的生病人院了,受過他恩澤尋找機會表示感激表示報答的人尋找機會打算巴結他的人心懷叵測像咱們這樣打算利用他的人才更有接近他的藉口呀!儘管他只不過是位主管文教的手中權利空前疲軟的人,但畢竟是一位市委副書記哇!是全市的第五把手哇!當別人們都到醫院裡去攪擾他時,咱們何必湊那個熱鬧呢!咱們應該到他家裡去慰問他的家人!這在軍事上叫作「迂回攻克」。 薑還是老的辣! 老苗在腐蝕拉攏幹部方面,經驗比我豐富。比我狡猾。我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這老狐狸! 我倆到曲副書記家時,他妻子正獨自垂淚。她是紗廠女工。紗廠因連年虧損,賣給港商了。港商買下的條件極為苛刻,四十歲以上的女工一律不要。每人發給三百元錢,以後再和更了廠名的紗廠毫無關係。這就等於是給了最後一口飯吃便一腳踢開不管不顧了!但條件再苛刻也得賣呀!何況已經賣了。港商代理人已經接手管理了!以她四十八歲的年紀,體弱多病的健康狀況,當然也在被打發回家之列。港商瞭解到她是一位市委副書記的夫人後,曾向她當面賠禮道歉。並表示願意繼續留用她,聘以高薪,想幹點什麼力所能及的就幹點什麼,什麼都不想幹花名冊上掛個空名也行。意思很明白,是打算白養著她。但幾百名被解雇的女工天天到市委市政府門前靜坐請願,就她一個四十歲以上的,僅僅因為縣市委副書記的夫人而受港商另一副面孔相待,怕成為輿論把柄,激化矛盾。所以曲副書記沒領港商的情,她自己也沒領港商的情,毅然絕然地回家呆著了。 她垂淚的原因主要還不是由於自己的命運,而是由於他們女兒。他們兩個孩子。兒子為兄。女兒為妹。為妹的女兒剛從職高畢業,可是卻沒長尾巴。沒長尾巴也不是由於誠實得一句謊話都不曾說過,可能主要還是某種健康狀況。 她一見了老苗就訴苦。說老苗啊,這可怎麼麼辦呢?愁死人了!沒有尾巴,到哪兒都找不到工作呀!當初她堂姐,也就是我們老曲那個侄女,因為長出了尾巴跳樓自殺了,我們老曲大病了一場,心臟也被刺激出毛病來了。現在如果我們的親女兒因為沒長尾巴也想不開,也尋死,那還不要了我和老曲一對兒爸媽的命呀!她說他們的女兒已經吞過安眠藥了,已經懸樑自盡過了,只不過命不該死,兩次尋死都沒死成,被及時救活了…… 老苗指著我說——「尾文辦」的梁主任,就是為你們的女兒的事兒來的,快請出女兒來見見梁主任! 於是當母親的就三喚四喚,終於喚出了女兒見我。 那是一個長得很秀氣,看去性格很文靜,品質也很有教養的姑娘。 我問她在職高學到了什麼? 她說她中英文打字的速度是全校前五名。說她學的專業是服裝設計,獲得過市里的服裝設計新人獎。說在畢業前,就有一家大賓館預聘了她,期待著她畢業後去任大堂經理。可是現在由於她沒長尾巴,連小小的醜陋的尾巴都沒長,人家不得不遺憾地表示愛莫能助了…… 她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哭得那麼絕望,那麼傷心難過。 我來時,只帶了五萬元錢,並沒料到還會在曲副書記家遭遇到如此這般令人同情的新問題。老苗從未對我講起過。我看了他一眼,見他搓著雙手,顯出一副雖然一心想幫忙,但是無能為力的模樣。 我靈機一動,頭腦中閃過一個絕妙的策劃。 我說姑娘啊,別哭。別那麼絕望。咱們還沒到一籌莫展的地步呢!不就是沒長出尾巴麼?梁叔叔將為你安排一次專家會診,如果是健康情況導至的,該服什麼藥服什麼藥,該打什麼針打什麼針,該怎麼治怎麼治…… 她不哭了,注意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 老苗卻打斷我的話,說依他想來,只怕非是健康情況導致的。分明的,他陪我來之前也未掌握這一直接關係到曲副書記女兒事業和婚姻的「情報」。 曲副書記的夫人也說:「是啊是啊,我們小冉瘦是瘦點兒,可從小設生過什麼怪病呀!肯定和健康情況無關!我這個當媽的失業,她這個當女兒的又找不到工作,我們老曲白當著市委副書記,又哪件事兒都不親自出面解決!這以後的日子可叫我們怎麼過呢?小冉要是愁得沒路了,有個三長兩短的,我也不想活了!」說著垂淚不止,並不停地用她的長尾巴梢兒愛撫著她的不幸的女兒。她的尾巴究竟是一條什麼尾巴,我在此不願透露。因為她是我所尊敬的曲副書記的夫人啊!替尊者諱嘛!列位相信不是那類醜陋的不體面的尾巴就是了。 我說如果真和健康情況無關那就更好麼!我說小冉,現在叔叔以「尾文辦」主任的名義,任命你為「尾文辦」直屬「斯納維義尾廠廠長」!這個廠嘛,將是一個股份制的企業!咱們乾脆在體制上一次到位,省得將來產權不清,公私扯皮!我任總裁,小冉任這個廠長兼總經理!你之上是我,我之下是你!小事兒你做主。大事兒我做主!讓你母親當你的辦公室主任!你母親的工資你走!你的工資你自己定!我不拿工資了。我這個「尾文辦」主任兼職多沒什麼,尾巴經濟發展時期,工作需要嘛!但是兼職都拿一份兒工資就影響不好了。我自己只控制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就行了!總之一句話,這是我和你,和你曲小冉的純私營企業!法人是你,我是幕後老闆!怎麼,你還不高興起來呀? 她們母女對視一眼,顯然都聽得糊裡糊塗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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