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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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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的話完全他媽的不符合事實。事實是,當時「作協」的每一位領導成員都同意發展我為駐會作家,唯一反對的,首當其衝反對的,反對到底的正是他自己。因為他嫉妒我。因為當時我已經發表了一百多萬字的作品,而他這位「作協」主席連一本兒小冊子還沒出。只不過是由於從文化局副局長的位置上被排擠掉了,總得再給他安頓個相當於副局級的官兒做。 但我並不想當面兒揭他的老底兒。人嘛,只要沒結下什麼血海深仇,大面兒上總得相處得過去是不是? 我敷衍地笑笑,說那是那是。說我梁某人絕非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你苗主席對我的扶持和栽培,那我這輩子是沒齒也不能忘的! 老苗的夫人,那會兒就找來了一瓶香水兒,撲撲地往老苗的鱷魚尾巴上噴。 我大獻殷勤地說:「嫂夫人,這舉手之勞,就讓我來吧!」 她倒不客氣,樂不得地就將香水兒瓶塞到我手裡了,還心疼地嘟噥:「可惜了,一瓶法國香水兒,我沒往自己的尾巴上噴幾次,快被他這條討厭的尾巴用完了!」 她的孔雀尾巴上,套著花綢布做的尾套。帶拉鍊的,取下來套上去看來很方便。我腦子一轉。心想這倒是個發財的好啟示——如果辦個小小的縫紉廠,專門生產各種各樣的尾巴套,銷路一定奇好! 老苗的夫人見我撲撲地往他尾巴上噴起法國香水兒來就沒完,一把又將香水兒瓶奪過去了,激頭掰臉地說:「行了行了!你別借花獻佛光顧討好他了!我可是專為我自己的尾巴買的,三百多元一瓶呢!」 話音剛落,房門猝開,他們的孫子一頭小鹿似的蹦了進來,撲人奶奶懷裡哇哇大哭。 老苗見狀急問:「怎麼啦怎麼啦孫子?你的噴水器怎麼沒背回來?」 老苗的夫人也急問:「誰欺負你了?呀!呀!我的老天!老苗,可不得了啦!咱們孫子的金魚尾巴破了!」 那孩子不停地大哭著,同時斷斷續續地說:「他們先紮漏了我的噴水器,然後用刀片割破了我的尾巴……」 老苗和夫人幾乎同時追問: 「他們是誰?!他們是誰?!」 「乖孫子別哭,快說他們是誰?!」 夫婦二人刹時臉色大變!老苗由於受了極大的刺激臉色蒼白。夫人由於滿腔怒火五官挪位,臉色彤紅。 「是幾個六年級同學……他們自己的尾巴不好看,就總存著壞心眼兒毀我的尾巴……」 那孩子的模樣如喪考妣,痛不欲生。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是嚴重的人身傷害麼,要告他們!一定要告他們! 老苗起了幾起,沒起來,就連連用尾巴拍地,拍得咚咚響。 「告有什麼用啊!孩子是要靠了這條尾巴被保送進重點中學的!好幾所重點中學沖這條尾巴才爭著要他的呀!進不了重點中學就升不了重點高中!升不了重點高中就考不上名牌大學!這不是成心毀咱們孫子的一生麼! 老苗夫人帶著花綢布尾套的尾巴也有反應,豎了起來。她氣得推開孫子,在屋裡團團轉。而帶著花綢布尾套的尾巴,大幅度地擺來擺去,掃落了八寶架上的幾件古董。那幾件古董是老苗花了半生心血從民間收集到的,是他的一宗自視寶貴的不動產。 「我的古董!我的古董!你倒是在屋裡亂轉悠什麼啊! 老苗心口的痛點,又從孫子的尾巴轉向了他的古董。 「古董你娘個腿!孫子的尾巴都一錢不值了,你還在乎你的古董!你知道什麼輕什麼重不!」 而這時他們的孫子跺著腳哭得更加凶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老苗的夫人瞪著孫子,啪地扇了孫子一個大嘴巴子,沖他吼:「不活你就死去!四年級了,連自己的尾巴都保護不了,純粹廢物典型一個!讓你爸媽把你接澳大利亞去算了!替你操心操得夠夠的了!」 孫子挨了嘴巴子,往地上一坐,再一躺,就滿地打起滾兒來。一邊打滾一邊扯著嗓子爸呀媽呀哭喚不止…… 老苗強自鎮定。對我說你快呀!快替我把你嫂子的尾巴套去了呀!你沒看出來,她打孩子那是因為開不了屏,心裡憋的麼! 我這才覺得不能袖手旁觀,應該有所作為。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自背後攔腰抱住老苗的夫人。她腰粗,我胳膊短,兩隻手扣不攏。但若扣攏了,也就騰不出一隻手替她去掉她的尾套了。列位想啊,尾巴開屏,已經成了她渲泄情緒的一種特殊方式。想開屏而被尾巴套束縛著開不了,那和想撒尿而尿道被大結右堵塞嚴了有什麼區別呀!我急切之下,也不知哪兒來的非常大的神力,但覺一股丹田之氣充布全身,「嗨喲」一聲,竟將她雙腿抱離了地面!我將她那一百六十多斤的沉重身體一步步「運」到一個牆角,擠住,終於騰出只手,嚓地拉開拉鍊,將她的尾巴套兒扯了下來…… 那河馬般的女人的孔雀尾巴終於得以開屏了! 誠實地說,我活到了四十多歲,還真沒親眼見過孔雀開屏的美麗瞬間。從電視上見是見過的,但那畢竟是「隔岸觀眾」呀! 但覺眼前一片絢麗多彩,臉上仿佛被一把大掃帚掃了一下,不禁趔趄後退。站定時,她的孔雀尾巴已然開屏了。不過從背面兒看去,並不怎麼出奇的美。 老苗的夫人緩緩地長長地呼出口氣。聽來那口氣呼出得很及時,很必要,當然也很舒暢。她也從牆角往後退。退至房間中央,才得以有足夠的空間朝我轉身。孔雀尾巴的正面兒就好看多了。抖抖的,宛如許多翠綠鑲藍的眸子在忽閃著迷人的眼皮。而她自己,雙手並用地撫著她那充足了氣似的寬闊的胸脯…… 他們的孫子這時就不打滾了,也不高一聲低一聲地哭喚爸媽了。不待我拉起他,他已自己一骨碌爬起,又一頭小鹿似的,躍躥向別的房間去了。仿佛他的奶奶大開其屏的尾巴是一面照妖鏡,他自己是一個小妖精,若不趕快逃開,頃刻便會原形畢露,甚至會化為一灘血水似的。 這孩子的反常舉動,不但使他的爺爺奶奶,也使我這個熟客大惑不解。我不禁將研究的目光再次投向老苗夫人的尾巴,想搞明白她的尾巴究竟有什麼威懾力足以使她的孫子望屏而逃…… 我這一研究,可就研究出問題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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