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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他那篇自信將會震驚中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的偉大小說,是沒心思接著創作下去了。白天只有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看書、看報、看電視、聽音樂,百無聊賴地消磨著漫長、悶熱而又無所事事的時間。或者乾脆就坐在那兒打盹。由於尾巴的難以克服的障礙,他是沒法兒往沙發上坐的。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尾巴可以順到沙發底下去。他的鱷魚尾巴,每天都分泌出一層髒兮兮的粘液,而且散發著腥臭。每天晚上臨睡前,夫人都必得將一大盆水端至他的尾巴旁,用刷子沾著兌了「活力28」的水,細細地替他從尾巴根兒一直刷到尾巴梢兒。每一個褶兒都得刷刷。刷不到可不行。刷不乾淨也不行。天熱啊,怕生蛆呀。而且,還得用牙籤,在靠了放大鏡的觀察之下,用牙籤兒撥出那些褶裡的寄生蟲。老苗替夫人洗了幾十年腳。幾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這乃是在「作協」人人皆知的公開的秘密。現在,巨鱷的尾巴,終於是為老苗討回了一點兒公道。所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但是對於老苗的夫人,每天晚上替丈夫清洗一次尾巴,又是多麼麻煩多麼委屈的事兒啊!可她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孔雀尾巴免招上寄生蟲,為了家庭衛生,也不得不盡此職責啊!

  所幸他們的孫子長的是僅次於「極品級」的尾巴——漂亮的金魚尾巴。倘若長的是恐龍尾巴,他家的問題就難解決了。

  有一個長金魚尾巴的孫子,給兩口子帶來了許多史無前例的操心。孩子自己活得也夠累的。每天得比別的孩子早起半個小時,蹲坐於盆,將漂亮的金魚尾巴在水裡泡透。想啊,金魚尾巴,那是多麼嬌貴的尾巴呀!幾個小時不沾水,不就幹了麼?不就抽縮了麼?而抽縮了,不就不漂亮反而難看了麼?幹了不就脆了麼?跪了不就容易破損了麼?破損了那又將是多麼嚴重的損失哇!關係到孩子將來的擇業擇偶哇!會誤了甚至毀了孩子的一生啊!所以呢,老苗的夫人,為孫子買了一個可以背在背上的塑料扁桶。老苗親自動手,將那桶接了一根軟管兒,軟管兒的另一端安了一個蓮芯噴頭,並且配置上了壓力系統。相比之下,那裝滿水的桶比一個小學生的書包沉幾倍。每天那可憐的孩子背著桶拎著書包去上學。課間自己想著給自己的尾巴噴次水,以確保他那漂亮的嬌貴的金魚尾巴的起碼濕度。那孩子卻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他的金魚尾巴是全校獨一無二的,他無比珍視。老師校長也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求他一定要愛護自己在全校獨一無二的金魚尾巴。因為不久將要舉行一次全市小學生的「評尾大賽」,校方指望他的金魚尾巴拿高分兒。老師也指望他為班級爭光。而他榮譽感極強,愛護尾巴遠超過愛護眼睛……

  9

  市委領導非常通情達理,認為老苗在申請報告中擺出的困難是實事求是的,應予以解決。當天就批了。

  「作協」的一幢新宿舍樓就矗立在老宿舍樓對面,十層。「作協」出的地皮,某外商投的資,對半擁有。但當初合同上寫的清楚———一層歸外商。十層歸「作協」。之間八層,「作協」占二、四、六、八層,外商占三、五、七、九層。外商之所以堅持一層的擁有權,寸尺不讓,無非因為是在黃金地段,可以開商場。

  老苗的申請報告,經市委批示後,第三天就經「作協」機關辦公室轉到了我手裡。因為我是此次「分房委員會」主任。因為全「作協」只我一人此次既不參予分房競賽也未提出調房要求。所謂「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我明知這將是我的不幸,也明知我將分配的乃是「最後一塊蛋糕」,一場「刺刀見紅」的激戰是根本無法避免的。但眾望歸於我這唯一的局外人,我也只得任由懷著各種心理的人們一致地將我推上「絞刑架」,為莫須有的公正而大義凜然地「獻身」一把。

  當天下午我接到了老苗的電話。電話響時我正在搓洗我的耗子尾巴。不經意間我的耗子尾巴生了跳蚤。跳蚤們當然是不情願只固守著尾巴的。那幾天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被咬得渾身一片片的紅疙瘩。

  老苗在電話裡問我收到他的申請報告沒有。

  我一手拎著濕漉漉的幾圈兒尾巴,一手握著聽筒回答收到了,也看過了。

  他又問上邊有市委領導的批示麼?都哪幾位領導批示了?怎麼批示的?

  我就告訴他市委正副書記都批示了。宣傳部長也批示了。頂數曲副書記的批示有人情味兒,並將曲副書記的批示逐字逐句背給他聽。

  其實我清楚,他是明知故問。一切小邵能不詳詳細細地透露給他麼?

  那你打算怎麼落實呀?——這老傢伙,顯然是在仗著市委的批示壓我。那種口吻仿佛是一位督辦似的。

  我說:「老苗哇,我有難處啊!和外商的合同,當時不是你親自簽的麼?如果人家硬是不予同情,堅持按合同辦事的話,我也就愛莫能助了!我變不出一套一層的三居室哇!」

  老苗說:「你來一下。就算我求你,立刻到我家來一下。有些情況,咱倆得通通氣兒。你瞭解了情況,你就有辦法對付那份合同了!」

  我生氣地說:「你怎麼不到我這兒來一下!」

  我聽到他在電話那一端沉重地歎了口氣,以英雄志短的語調說:「當然嘍,按理我應該前去巴結你才對。還要帶份兒厚禮。可你也太不體恤我了吧?我拖著尾巴到你那兒去一次,一往一返,是件容易的事嘛!」

  我設身處地一想,他也的確有他的難處。不看僧面看佛面,沖著幾位市委領導的批示,我不能太擺分房委員會主任的架子。我這主任是臨時,他那主席卻是市委任命的。房子一分完,我不還得在他的直接領導下麼?他若記仇了,給我小鞋兒穿,那以後也是夠我受的。

  放下電話,我就趕緊用電吹風吹幹我的尾巴……

  到他家裡,見他老婆正在替他刷洗尾巴。

  我在沙發上坐定後,沒話兒找話兒地說:「怎麼大天白日的,就讓嫂子為你這麼效勞哇?」

  他夫人撤了撇嘴說:「還不是怕那股腥臭味熏得你坐不久麼!」

  我說:「這你們就多慮了。我哪兒敢嫌苗主席的尾巴有味兒呀!」

  老苗說:「你別聽她的!咱倆是什麼關係?你成為咱們『作協』的駐會作家,不是我當時愛才心切,力排眾議,硬把你拉進來的麼?沖這層特殊關係,我也相信你不至於嫌我的尾巴有味兒!」

  列位,你們聽聽,這不是在轉彎抹角兒地向我賣好兒麼?這不等於是在暗示我,如果我這個分房委員會主任不成全他的調房願望,就是忘恩負義的天字第一號的小人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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