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尾巴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一


  我卻從他表情看出,他心理壓力極大,甚至有點兒神色惶恐。

  我抽出被他握著的右手,輕輕拍在他肩上,以一種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口吻說:「小邵啊,不必太當一回事兒。既來之,則安之嘛!」

  他兩眼頓時就淚汪汪的了,憂鬱地說:「我跟你不一樣啊。你已經成家了。有老婆孩子了。長尾巴就長尾巴。不至於因為長尾巴影響什麼。可我還沒結婚呀!真不知該不該瞞她……」

  我知道他說的「她」,乃是省裡一位副省長的女兒。還是一位正被港臺製片廠看好,大有可能一朝走紅起來的影、視、歌三棲新秀。的確,他的尾巴也許會斷送了他的一段美好姻緣。而這一段也許會被斷送了的美好姻緣,又是與這位一向躊躇滿志,一向自信前程無量的年輕人的人生軌跡緊聯在一起的。

  我同情地問:「已經長出點兒來了?」

  他噙淚點點頭。

  我說小邵,你要聽我的。當然還是先瞞著她好。小邵你想啊,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你若對她實話實說,那麼你們早已確定了的愛情關係,一定吹燈拔蠟,徹底破裂。我不信她就沒說過一句假話沒撒過謊沒欺騙過人!她也會長出尾巴的!只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問題罷了。只不過是究竟和長出什麼尾巴的問題罷了。等她也長出尾巴了,你們倆之間,也就彼此彼此了。不存在誰有資格歧視誰的顧慮了!……

  經我這麼一勸解,小邵臉上的愁雲淡了。

  我又無所謂地說,我已經長出尾巴了,我都毫不在乎,照樣兒地談笑風生。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實。你的尾巴還沒見分曉呢,灑惶個什麼勁兒呢?

  小邵正掏出手絹擦眼睛,聽了我的話,手絹剛拭在眼角,就那麼愕住了。他呆呆地瞪著我,仿佛我已不是人。

  老苗急插嘴問,是麼是麼?什麼尾巴什麼尾巴?

  我不無慚愧地說,我嘛,哪能長出什麼了不起的尾巴呢?不過長出了一條耗子尾巴。很低等的一類尾巴,夠不上起碼的檔次的。

  老苗和小邵,就都迫不及待地要觀看我的尾巴,搞得我不好意思起來。說一條耗子尾巴,有什麼看頭啊我也不能在市委門口兒脫褲子啊!

  但他倆都堅持要看。非看到不可。我拗不過他們,又被他們扯人樓內,一個推一個拽的,弄人到男廁所裡。

  老苗說,脫!快脫!

  小邵說,讓我們看!快讓我們看!

  不料大便池「單間」裡,突然地站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一邊繫皮帶,一邊響亮地發出乾咳。我認識他是市委辦公廳的喬主任,急忙尷尬地打招呼——是喬主任啊,少見啊!

  他說,少見少見。作家這一向在創作什麼大作哇?——說著推開小門,一步從「單間」裡跨了下來。

  老苗和小邵,當然更熟悉喬主任,一時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喬主任一邊洗手一邊問:「苗主席,小邵,你倆和咱們的大作家,湊在廁所裡想搞什麼鬼名堂?」

  老苗和小邵,又是一陣你看我,我看你。喬主任的話聽來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這種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的話,我們都知道的,有時是最令人難堪最令人不知如何回答的。

  喬主任卻接著問。「苗主席,你讓咱們的作家快脫什麼呀?小邵,你又急著要看什麼呀?」

  老苗的臉,倏地紅了。

  小邵呐響地說:「我要看……我要看……」——說不完整一句話。

  我只有引火燒身地替他倆回答。我靈機一動,笑道:「喬主任,我心口窩那兒長了一片紅癬。老苗以為有可能是皮膚癌的症狀,而小邵認為皮膚癌的症狀絕不會首先顯現在心口窩那兒。他倆爭執不下,為我心口窩那兒的一片癬打了一百元的賭。這不,正逼著我由他們當場對面地進行驗證呢廣

  喬主任關了水籠頭,從褲兜掏出一包兒大賓館大飯店才用的濕性消毒紙巾,雙手啪地一拍,拍破了塑料薄膜的外包裝,用兩根細長且白皙的手指抽出,很優雅地一抖,抖開了。

  他一邊擦手,一邊望著我們三個人說:「那麼只不過是兩個男人逼著另一個男人脫衣服嘍!這就好,這就好!」

  我品咂著他的話的意味,氣得翻眼睛。

  這位喬主任,人高馬大,手也大。不但大,且白皙柔軟得特別。像貴夫人們的手。他的潔癖是出了名的。上樓下樓,從不用手扶樓梯扶手。乘電梯,如果有比他身份低的隨從,哪怕他自己站得離按鍵盤最近,他也會閃開身子,讓比他身份低的隨從替他按。如果是與比他身份高的官員同乘電梯,自己不得不扮演隨從的角色,那也每每只用小指輕輕的急速地按一下。出了電梯,趁比他身份高的官員不注意他,照例會掏出濕性消毒紙巾反復探那根按過鍵盤的小指。那一種認真仔細勁兒,比最一絲不苟的廚傭刷洗胡羅蔔還有耐心。他兜裡常備的不是手絹,而是濕性消毒紙巾。他不止一次教導別人,用手絹已經不再是講衛生的好習慣了。一條手絹擦了幾次手之後,其上的細菌將不下十幾種類。只有用一次性消毒紙巾才真正是講衛生的好習慣。你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是對的。但即使在你心悅誠服地同意了他的新衛生觀念後,你還是會覺得這個男人他媽的活得太嬌貴了。現而今,中國的「公僕」之中,也就是中國的官員之中,喬主任這樣的男人正一天天多起來。他們影響著比他們身份高得多的官員的活法,使後者們常想,如果不比區區市委辦公廳主任活得講究,那麼自己們豈不白是大「公」大「僕」了麼?他們也影響著身份比他們低得多的一些小職小權的掌握者,使後者們常想,如果不能像他們那麼活得講究,當處長當科長還有什麼勁兒呢!

  老苗和喬主任是同級。區別在於,僅僅在於,老苗是坐桑塔那的局級幹部。喬主任直屬市委,直轄市委後勤處,當然也包括市委車隊在內。近水樓臺先得月,是非奧迪不坐的局級幹部。老苗對喬主任,一向的有那麼點兒不服氣。何況老苗最清楚,曲副書記並不欣賞喬主任。曲副書記在下一屆改選中,又極可能成為正書記。所以老苗這位和曲副書記關係處得怪親近的「作協」主席,是不怎麼將喬主任放在眼裡的。

  老苗見喬主任拋了消毒巾,並沒有立刻就離開去的意思,板著臉冷冷地問他:「喬主任,你到底完事了沒有?」

  喬主任征了怔,一時沒明白老苗的話。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