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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說老苗,咱倆誰跟誰呀?不就兩萬塊錢麼?我能把錢看得比友情還重麼?你若真覺得問心有愧,就打個借條兒,算我借給你的好了!至於利息麼,比從銀行貸款多少高出點兒就行……

  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先不談錢的問題先不談錢的問題。咱倆之間也從沒有過錢的問題啊!

  我說那你賠的什麼禮道的什麼歉哇?你另外還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

  他搖頭說沒有沒有。說我現在相信你神經沒毛病了。相信你向我彙報的那些情況了!

  我說就是關於外星人的情況?你怎麼又相信了呢?

  他說,唉,不相信不行了呀!你攤上的,我老婆也攤上了。而且,她已經長出了尾巴!

  「唔?她長出的是什麼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認為她在說假話方面是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優待她。允許她選擇。你知道的,她這女人雖然醜,卻最愛臭美!所以她就選擇了孔雀尾巴!現在她身上終於是有了美點了!她居然不知羞恥地將褲子裙子後邊都裁開了口,為的是將四柄剛長出來的孔雀尾巴翎炫耀地露著!

  我安慰地說:「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優待有選擇的權利,誰不選擇漂亮的高貴的尾巴呀?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難道你還希望她長一條醜陋的尾巴啊?至於褲子後面裙子後面開個口,我看不失為機智的做法!孔雀尾巴多大呀,漸漸長豐美了,要長幾十根翎呢!後邊不開口,怎麼穿褲子穿裙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壯龐大體如河馬的妻子,身後將拖著一束一米半長的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為自己大發其愁憂心忡忡了。他說他骶骨那兒也長出包來了。已經長到小碗兒那麼大了,特別的硬。也不知某一天會拱出條什麼尾巴?他抱怨那兩個外星男女太沒有政策觀念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只顯形給他老婆看,就不顯形給他看呢?為什麼給他老婆選擇的權利,就不給他選擇的權利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當於一位正局級幹部吧?在家裡又是戶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過是「作協」機關的一名普通打字員!

  他的話中,流露出對自己老婆的明顯的嫉妒。

  我說老苗哇,話不能這麼說。理不能這麼講。人家外星人,是沒什麼「官本位」思想的。也沒什麼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識的。人家只是跟著人家的感覺走……

  老苗眼淚巴叉地嘟噥,沒我選擇的權利,那我要是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堂堂一位正局級文化幹部,倘若長出一條鱷魚尾巴,這麼嚴重的後果誰來負責?而且誰又能替我辯護,斷定這麼嚴重的後果不帶有政治色彩呢?

  我用安慰的話說,哪兒有那麼巧的事兒?地球上尾巴千萬種,怎麼偏偏你會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我猜你可能會長出一條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一個「?」似的松鼠尾巴。也將人見人愛不是?我說你不屬￿那種大瞪著兩眼,臉皮厚似城牆,專說氣勢洶洶、指鹿為馬、指黑為白、指非為是的假話的人。你說假話其實挺有水平的,挺圓滑老道的。你屬￿那種專說循循善誘的,抹稀泥的,老好人兒式的假話的幹部。所以我估計你不大會長出太可怕,太醜陋,太令別人討厭的尾巴。

  但我心裡極希望他長出一條巨大的鱷魚尾巴。不是因為他多麼壞,我恨他已曠日持久。他這人並不壞。只不過處世過分謹小慎微,樹葉兒落下來都怕砸腦袋。我心裡希望他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僅僅因為我期待著瞧他的大笑話。有時候好人也期待著瞧好人的笑話。我們這個時代正使好人也漸漸變得百無聊賴而且痞起來。

  老苗不堪心理重負地說,唉唉,咱們不談我個人的尾巴問題了。聽天由命吧。個人所面臨的問題,再大,再嚴重,那也還是小問題啊!趁我們這座城市的二百多萬人還沒都長出尾巴來,我們應該去向市里彙報對不對?我們不能喪失了作家的這一份兒最起碼的責任感對不對?

  我笑了。我說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責任已經盡過了麼!不願盡第二次了。其實我的真實想法是——反正我自己已經他媽的長出尾巴了,才不為拯救別人出謀劃策呢!如果我還沒長出尾巴,那麼拯救別人的同時也等於在拯救我自己。開動腦筋出謀劃策還值得。而現在有好主意出臺對於我也為時已晚了!我幹嘛光為別人動那份兒腦筋哇?麵包面前人人平等。假話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裡都長出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尾巴我才高興;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裡在怎麼想,從兜兒裡掏出一份昨天的晚報遞給我,指著一條通欄標題讓我看——

  少女輕生為哪樁

  小小尾巴

  內容是報導一名十七歲的高二的少女,學校裡品學兼優的「三好生」,因為長出了麻雀尾巴,煩惱無窮,憋悶在心不好意思對別人講,甚至對父母也難啟齒,終於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咱們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終注視我。我低著頭聽完了他的話,不禁抬頭看他一眼,見他滿臉的真誠,語調中流露著央求。畢竟是好人。畢竟是當領導的。關鍵時刻就顯出基本品質來了。覺悟高出我一大截。「救救孩子」四個字,頓時打動到我內心裡去了。是啊,想必許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樣因說假話而長出了尾巴或正在長著尾巴,不能讓孩子們也從小就長出各式各樣的恥辱的尾巴啊!

  我們正欲出門,電話響了,是小邵從市委打來的。說曲副書記召見我倆,讓我倆立刻到市委去,越快越好……

  曲副書記和我握手時,極其抱歉地說:「看來是我犯官僚主義了。對你通過邵秘書間接彙報的情況不但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反而以為你得了精神病!現在咱們談談吧。詳細談談吧!」

  落座後,小邵對我耳語,那跳樓的少女竟是曲副書記的親侄女。從小在他呵護下長大的一個侄女。他非常疼愛她,視之為親生女兒。

  我這才看出曲副書記表情悲傷得很。

  其實我心中早有對策。既然市領導當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夠的重視了,我便毫無保留地,頭頭是道地擺出了我希望採取的應急措施。

  我談時,老苗不時在沙發上扭動身體,屁股底下坐了一大把圖釘似的。小邵也那樣。一會兒歪著身子,一會兒欠著身子,一會兒聳眉,一會兒咧嘴,分明的不知怎麼坐才好。我猜這位似乎天生會做秘書的小夥子,一定是已然長出了某種最嬌嫩的,碰不得更壓不得的小尾巴尖兒……

  我卻坐得比較安穩。因為我的耗子尾巴已經長得足夠長。長得可以朝上撩起,紮在皮帶下了。這樣便坐不著了。耗子尾巴雖然醜,雖然挺見不得人,但是比較的柔軟。所謂有弊也有利。

  我談完,曲副書記表揚道:「好。談得很詳細。不僅彙報了極有價值的情況,還貢獻了應急措施。如果我說了算,將來是要為你在市中心廣場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為他說了不算,所以才說。

  我見他也咧了下嘴。

  他緊接著要向市里其他幾位領導通報,建議召開緊急常委會議。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誤他的寶貴時間,立即告退。

  小邵照例將我和老苗送到樓外臺階上。我和他握手時,半笑不笑地問:「怎麼樣啊小邵?」

  他搪塞地回答:「還好。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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