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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又過了幾分鐘,但聽他在我病房門外吟詩。所吟乃白居易之《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五十三年折太多」。

  我雖眼惰,但早些年勤學用功的時候,詩詞之類還是讀過些的。白居易那一首詩,甚至背過。在我記憶中,最後一句,應為「二十三年折太多」。「9號」將其改為「五十三年折太多」,我猜想必是因他自己現年五十三歲吧?個中失落的意味和心灰意冷而又不甘罷休的情緒,經由「九號」那嘶澀劈啞的聲音緩緩慢慢淒淒涼涼地吟來,還真挺感人的。

  我受其影響,詩騷大發作,輕輕走到門口,隔著門回了他兩句詩——幽情苦緒何人顧,流瑩惹草複沾衣。是《聊齋》裡一個雌魂女鬼顧影自憐的鬼詩。

  門外又靜了片刻,之後但聽「9號」長歎一聲,語調感時傷懷地說,親愛的病友,不理解也便罷了,何必嘲諷於我呢?……

  又遭,屈原,屈原,今日始知,你乃一千年前之我,我乃一千年後之你啊!天偌大,地偌廣,難道只你我二人才是知音麼?……

  「4號」跳樓摔死,「9號」甚是幸災樂禍,就差沒當眾拍手稱快了。當時圍觀的人很多。「4號」的頭碎了,腦漿塗地。一條腿斷了,腳後跟朝上了。慘狀令人觸目驚心,不忍正視。

  「9號」卻不怕受刺激,走到很近處,俯下身細看。看夠了,直起腰,嘿嘿冷笑道,好,好。死得何其好哇!這個人的死,說明了什麼呢?恰恰也從反面說明了,那些眼睛長了鉤子似的,專看我們大好形勢陰暗面兒,而且裝出一副憂國憂民樣子的人,思想根據是非常脆薄的,是經不起辯論的。他們除了一死,沒有別的選擇……

  於是惹惱了幾位平時格外尊敬「4號」的病友,捋胳膊挽袖子要揍他……

  小悅說全精神病院的人,無論是病人,還是醫生護士們,甚至包括燒鍋爐的工友,食堂的大師傅,栽花剪樹的老園丁,背地裡都叫他「臭老九」。連王教授也這麼叫。

  我說,「臭老九」這種叫法,是「文革」中由「四人幫」發明的,對中國知識分子的蔑稱和辱稱。現在還這麼叫,那是很不對的。

  小悅一瞪眼,憤憤地說,有什麼不對的?對得很!對極了!說她聽她父親講,「四人幫」橫行霸道的年代,知識分子其實只在「四人幫」及其爪牙們眼裡是臭的,在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和最廣大的青年內心深處,那還是暗暗受著尊敬的。她說她父親,當年不過是一位教會計學的普通講師,不過出版過兩小本兒講解基礎會計學的小冊子,也被當成了權威發配到農村去勞動改造。說從小隊到大隊到公社的會計們,都偷偷拜他為師。他生病了他們還偷偷送給他雞蛋吃。還上山為他采草藥。他白天挨鬥了,晚上他們就偷偷去看望他,勸慰他忍著點兒,想開點兒。小悅講了過去就講現今,就話鋒一轉,破口大駡句號。說像句號這樣的知識分子,太臭了!簡直臭不可聞!明明是黑的,他怎麼偏偏要替當局說成是白的呢?明明老百姓叫苦連天的事兒,他怎麼偏偏要替當局說好得很,不值得大驚小怪呢?明明是腐敗透頂的事,他怎麼偏偏要替當局說那是改革的潤滑油呢?連當局也不好意思這麼說的呀!這不是拍馬成癖,忒不要臉了麼?她說他實在想不通,一名知識分子,熬到正局級待遇,那也就算是熬到頭了嘛!再怎麼善拍,還能往上爬麼?全中國享受部級待遇的知識分子總共才有幾個呀!在這麼一座中等城市,又不是在北京,拍得再勤再起勁兒,也是鑽不到那幾個裡邊去的呀!索興不拍了,正正派派地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實事求是的知識分子,你已經撈到手的一切既得利益也不可能再失去了呀!……

  我不免替「9號」辯解了兩句。說中國知識分子麼,傳統上就這德性。可敬的也罷,可憎的也罷,十之七八,骨子裡從來都是巴望貼近朝廷,感受皇恩浩蕩,被封個一官半職的。用現而今的說法,叫作貼近體制。誰不希望自己成為在體制內備受恩寵的知識分子呢?房子、車子、待遇、地位,說到底,只有目前的體制才更能滿足中國知識分子的物質需求和虛榮心啊!毛主席早就說過的,中國知識分子是撮毛兒嘛!不過是撮毛兒,就得附在一張皮上。附在人民大眾這張皮上,半點兒實惠也沒有。人民大眾能給他們房子、車子、待遇、地位麼?所以呢,為一己的利益考慮,也只能牢牢地附在現體制這張皮上。那麼,有時候說說假話,說說空話,說說屁話,說說某些當權者聽了眉開眼笑,老百姓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的話,是情有可諒的嘛!我說「9號」其實挺可憐的。很樂於拍,自以為很善於拍,結果還不是被當成精神病,也送到這兒來了麼?

  小悅說活該!說他一旦拍對了,拍出彩兒了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而他得意忘形之後,往往便會拍錯。又屢次三番地拍在馬蹄子上,或者不小心戳了馬眼睛,不但沒給當局幫上忙,反而弄巧成拙,使某些當權者因了他而大挨其罵,大失民心。她說「9號」其實和「4號」一樣,最初被送進來時,經王教授診斷,並沒有什麼精神方面的病。只不過住久了,住出精神不正常的症狀來了。還說王教授頂瞧不起的病人,那就是「9號」了……

  小悅正說著,王教授找她來了。我看出王教授找她,並沒什麼非吩咐她去做的事兒不可。不過內心憋悶得慌,想隨便對某個人說說。

  王教授說,他很後悔當初將「4號」安排在4號病房。說「四」和「死」,不是諧音麼?說他覺得對「4號」的死,自己也負有一種迷信的責任似的……

  小悅說,人死不能複生,內疚也沒用了。迷信的說法兒,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說4號病房已經騰出來了。莫如將「9號」調到4號病房去住。迷信的說法究竟有沒有幾分道理,讓「9號」住進去來證實一下麼……

  我從旁聽了,暗想這漂亮的姑娘可真夠壞的。如果我不能早日離開這不祥之地,她是最得罪不起的一個呀!

  王教授連說,對對,對對,就將「9號」調到四號病房住!今天就調!

  小悅又說,院長呀,這個「9號」太不好了。他常在背後說您壞話。說您獨斷專行,為了一鳴驚人,沽名釣譽,從事偽醫學研究什麼什麼的。因為我知道您一向不喜歡打小報告的人,怕您對我有看法,所以也就一直不告訴您。可總不告訴您也不行哇,他實際上在損害您的形象,貶低您在病人中的至高無上的威望麼!……

  王教授聽了很是生氣。連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可惡之極!可惡之極!說這精神病院乃是我一手創建的,等於是我孵了多年才下出的一個蛋!我不獨斷誰獨斷?我不專行誰專行?除了我,誰又有資格有那獨斷專行的頭腦?世界上有一本《名人錄》,那上邊就少不了我的名字!我就差沒得諾貝爾獎金了,還需要再沽的什麼名?釣的什麼譽?我的「XF」元素微粒學說一經向全世界公佈,就可能是下一屆諾貝爾獎得主!他是嫉妒我嘛!……

  於是教授指示小悅,替他起草一份醫學遺囑。說他比「9號」大十幾歲,萬一活不過「9號」,先於「9號」走了,那麼他的遺囑,也要永遠地將「9號」鎮住在精神病院。指示小悅在遺囑中寫進這樣的話——「滋以精神病權威專家的身份,以神聖醫學之名義,衷告繼承本院院長職務之同仁,即使在本院長死後,「9號」患者也不得出院。因某所患,乃精神病學中從無記載之個例。一旦出院,對他人對社會之危害,尤其對當權者之滋擾,是難以預料的。後果也將是十分嚴重的!」……

  教授開始口授時,小悅便迅速從兜裡掏出一個小本兒記錄起來。教授說完,她也記完。她複述了一遍,教授滿意地點點頭,說隻字不差。用指示的口吻叮囑,小悅你立刻送到打印室去打印,打印出來立刻去找我簽字!我簽了字還要蓋上本院公章,然後送到保密室存檔!

  教授說完就走。走到門口,轉身瞪著我又說,還有你那件事兒!不能再拖了!你要設身處地為3號想想。你的背心對他來說,那就好比是救命的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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