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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從來也沒思考過,在現而今,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人民之間,究竟該說點什麼有意思的話題?究竟什麼樣的話題,還能夠成為共同的話題。我一向不認為我有進行這一種思考的義務。經他逼問,我臨時動起腦筋來。禁放煙花爆竹的話題,已經說過好幾年了,而且早已立了法。禁止養狗的話題,也已經說過了,也已經頒佈了條例。在公共場合禁煙的話題麼,似乎怎麼說也不太能夠成為一個跨世紀的話題。而下一屆「奧運」,別的國家已在激烈地爭辦著了,我們中國經歷了爭辦上一屆的情緒挫敗,明確表示放棄這一屆的爭辦權了。下下一屆,離得還遠呢。強扯硬拽到現而今來作為「共同話語」,未免太超前了。是啊是啊,國家和人民之間,在現而今,可究竟說點兒什麼好呢?

  我試探地問,要不還說精神文明怎麼樣?這難道不是一個可以跨世紀的話題麼?難道不是一個值得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的話題麼?

  精神文明?——他打鼻孔裡嗤出一聲,以否定的口吻說,也就是「五講四美三熱愛」了?這是工青婦聯去抓的事兒!這個話語太輕飄了!太中學生味兒了!要提出嶄新的口號!要尋找到嶄新的話語!是那種一經提出,就能使全民族的意志凝聚得像鋼鐵一般堅強的口號!是那種一經宣講,就能使國家和人民之間的關係親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的共同話語!……

  一團兒白沫,終於從他一邊嘴角滴落,滴在他蛋青色的短袖衫的前襟上,像是一滴鳥屎。

  他的嗓音已經開始嘶啞。他儘量抖擻起精神,高舉起手臂,情緒亢奮而又無比激昂地朗頌起毛主席的詩詞來——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只爭朝夕!只爭朝夕!……

  唾沫星子從他口中一陣陣噴在我臉上。

  我後退一步,要求自己以一種不至於傷害了他自尊心的、虛心求教的口吻問,那,我親愛的學者病友,您是否已經尋找到了呢?

  什麼?——他從那種迷幻般的狀態中猛地向我一扭頭……

  我說,就是那種嶄新的口號,那種一經宣講,就能使國家和人民之間的關係親密得如同父子如同母女如同夫妻般的共同話語啊……

  正在找呢!——他舉起在空中的手臂倏然垂落。不知為什麼,他的語氣聽來有幾分惱火了。

  他又用一根手指點點自己的腦門兒,虛張聲勢地說,它們都在這裡邊兒呐!只不過還沒提煉出來!思考成熟了,一經產生,中國就又一大飛躍!

  我從他的話中明顯地聽出了潛臺詞。那潛臺詞是——像我這樣的頭腦全中國並沒有幾個!畢竟還有是中國的一大幸運。一個都沒有中國那就完了……

  我低聲問,那……那您怎麼,也被送進這兒來了?

  我本不想問這麼不該問的問題。但人是好奇心很強的動物啊!

  他歎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奏摺」上得太勤了點兒麼!

  原來他還有這毛病!

  他變得有幾分沮喪了。囁囁嚅嚅地向我解釋,說把他送進這兒來,那純粹是天大的誤會。一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在古時候,起碼也該算是一位可以和縣太爺平起平坐的七品以上的朝廷幕僚吧?既為幕僚,當然就有義務多多地發表政見了!下不鉗口,上不塞耳,則可有聞矣!否則,雖享受著正局級待遇,內心實愧而不安啊!

  他說得還蠻像那麼回事兒似的。

  然而我卻對他一點兒也同情不起來。

  他問我幾時可能出院?

  我說我自己也說不準。因為幾時出院,我自己是作不了決定的。得由領導們來作決定。不過有很快就允許出院的可能性……

  他就扯著我的袖子,將我扯到樹叢後,低問,親愛的病友啊,請求你,替我帶出去一封信發了吧!

  我說這沒有什麼啊!不就是帶出去一封信發了麼?區區小事,何言「請求」二字啊?

  他說不是一封一般的信。說他早就想向國家有關方面及有關領導人提出一項重大建議,調整警衛人員及保安人員的階級成份。說應該組成主要由新貴族子弟充當的當代「御林軍」。說稍加分析便可得出結論,他們的忠心不二,也許是比工農子弟或城市平民子弟更可靠的。起碼目前大概是這樣。比如一位省級或部級領導的警衛和公務員,如果是從百萬大款的子弟中選拔出來的,將肯定比從僻遠落後的窮山區的農家子弟中選拔出來的要可靠得多。說你還記得麼?三十多年前,每至「元旦」,兩報一刊總要聯合發表「元旦社論」。社論在分析到國際形勢時,照例會用一句話概括,叫作「大動盪,大分化,大改組」。說現而今,中國的國內形勢,也是完全可以用這一句話概括的。而且概括得無比的準確。體制在大動盪,人心在大分化,利益關係也在大分化。相對的,新的階級出現了,新的階級關係出現了,原體制下形成的每一個階層都在進行大改組。他所提出的建議,乃是非常適應這種「大動盪、大分化、大改組」的時代特徵的……

  鬧了半天他又要上「奏摺」。我忽然明白,像他這種人,為什麼也會被送進精神病院裡來了。如果我有特權,我一定下一道密旨,這樣的人,有一個送進精神病院一個。有一百個送進一百個!有一千個送進一千個!實在太多了,精神病院安頓不了,不妨學學秦始皇,集體的誆到哪一座大山裡,統統「坑」了……

  我謊說我憋了一泡尿,得趕快回病房上廁所,說完便走,不給他糾纏的機會。他卻一直追隨我至我的病房門口。我進了病房,插上房門,打定主意兩個小時內不再出去。

  幾分鐘後,他敲我的房門,大聲問——哎,親愛的病友你上完了廁所沒有?

  我盤腿床上打坐,屏息斂氣,一聲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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