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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的死使一種悲痛的氣氛籠罩全精神病院。不少人為他的死流下了哀傷的眼淚,有人甚至慟哭失聲。連王教授和小悅,也因了他的死一副戚容。我沒想到在我的病友中,居然還有人緣兒這麼好的一位。

  我將上午如何碰到過他,他說了些怎樣怎樣的話,以及我如何逃避開他的情形對小悅細說了一遍。

  小悅告訴我他不是什麼地震局局長,而是本市的反貪局局長。說為了遏制腐敗,市人大通過決議,去年成立了一個反貪局。說為了選出一個一身清廉,絕無腐敗污點的幹部擔任反貪局局長,組成了一個一百餘人的班子,對全市處以上幹部逐個兒審查了半年之餘,最後才確定由他擔任反貪局局長。說他可能是本市唯一的一位絕無腐敗污點的幹部。起碼是唯一一個經得起那一次嚴格審查的。

  我迷惑地問本市還成立過什麼反貪局麼?我怎麼聞所未聞?

  小悅說那只能證明我太不關心時事了。說當時大小報紙、電臺電視臺,一切的新聞媒介,都是作為頭等要聞來進行報導和宣傳的。說當時全市人民曾一度的無比歡欣鼓舞,因為終於通過嚴格審查,從「公僕」中發現了一個絕無腐敗污點和疑點的幹部啊!說當時全市人民仿佛從無望之中看到了一線政廉治律的新曙光……

  我又問那他怎麼住進了精神病院呢?

  小悅以一種政治上非常成熟的口吻說,這還用問麼?不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兒麼?他被任命為反貪局長不久,有遠見卓識的王教授,就為他在醫院裡保留下一個病房了。而且為他預先擬命了病名,叫作「政治潔癖與危機意識綜合型」精神分裂症。說王教授認為,如果腐敗的官員成為大多數,不腐敗的官員成為極少數,那麼後者們最明智的,也是最識趣最安全的選擇,不是當什麼反貪局長,而是提前離休,住進他當院長的這所精神病院裡頤養天年,或者乾脆一塊兒腐敗了算……

  我聽後良久無語。既為教授的遠見卓識與獨到的政治思想所折眼,也為本市反貪局長悲愴的下場而心中暗泣。

  小悅又說,自從那位反貪局長被送進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官位已經空缺了半年多。不是想當官兒的人少了。如今權錢可交換,權色可以交換,權錢色可以交叉交換,想當官兒的人又一年比一年多起來了。但是許多一心想當官的人對反貪局長這一官位,皆敬而遠之,望而生畏,避之惟恐不及。若一心想當官的某人極力舉薦同樣一心想當官的某人任反貪局長,那麼完全可以肯定,前者一定是後者官場上的宿敵,舉薦的目的乃是企圖以最為體面的最為光明磊落的方式剪除異己。她說一個時期內熱情洋溢的舉薦信真是多極了,雪片兒也似的積壓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協」。她說這還叫本市的公民們如何相信本市的官員們之間能搞好團結呢?

  我一向的確是一個只顧終日埋頭「爬格子」掙稿費,不關心本市官場時事的「碼字兒」先生,對小悅所講的,概無所知。我十分驚訝於她一個精神病院裡的護士,怎麼會對本市官場上的事瞭解得那麼詳細,並且含蓄地向她表示了我的驚訝。

  她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你忘了這所精神病院裡住的都是些什麼人了?說可惜她不是作家。如果是,早憑在這裡獲得的許許多多林林總總詳實可靠的生活素材,寫出一本當代的角度新穎的《官場現形記》了……

  我一想可不是麼!連我這個才住進來的人,本不願探聽不願瞭解不願知道的人,無形中都已經瞭解了許多知道了許多,何況是她了。

  我說小悅你別寫,你千萬可別產生寫的念頭。書,那也不是誰想寫就能寫出一本兒,誰寫出來了都一準能出版的。莫如讓我這個職業作家來寫。她寫,肯定糟踏了素材。我寫,將肯定能成為暢銷書。她作我的版權代理人和銷售經濟人,我們二次精誠合作,豈不更好?

  她認真地問,如果她源源不斷地向我提供她所掌握的大量素材,我給她幾成版稅?

  我一咬牙,不惜血本兒大犧牲,問將來給她我的稿酬的五分之一她幹不幹?

  她倒爽快,在這件事兒上不和我斤斤計較。於是我們一拍即合,定下了口頭協議。

  全院只有兩個人對「4號」之死表現得與眾不同。那就是「3號」和「9號」。「3號」是越鬧越凶了,仿佛一刻不穿上「XF」背心,更確切地說,一刻不穿上他自己所迷信的我的背心,就一刻不得安寧。但我的背心被小悅拿去做舊了,兩天后才能完活兒。還得經過王教授驗收,還得經過公證,我和他一手錢一手貨雙方當面過了手,背心才算正式屬￿他,他才能合理合法地穿在他自己身上。「3號」一刻也不得安寧,攪得王教授心煩意亂,幾次催我趕緊讓他驗收。我只得撒謊,推說這麼重大的事,我不可以獨斷專行,怎麼也應該征得我妻子的同意。說這麼重大的事,也絕不是我和妻子在電話裡三言兩語就能達成一致的。說我已經給妻子送出了信,最多兩天,妻子的態度就反饋回來了。「3號」鬧得凶,王教授拿他沒法兒治。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只好暫時將他「禁閉」起來,並且每天親自給他打兩針鎮定劑,實際上他不知道「4號」的死。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動一點兒感情的。他心裡只有他自己。藥勁兒一過,就又嚎叫著要我的背心。還嚎叫著以一些很可怕的話對我進行威脅。揚言我若不肯賣給他背心,他就找機會殺了我。光殺了還不算,還要將我碎屍萬段。小悅說他既然產生了如此惡毒的念頭,目的達不到,絕對是什麼殘忍的事兒都幹得出來的。小悅又說「4號」曾親自參予調查的幾樁受賄案,大抵都跟「3號」的行賄有關。有的案件雖然證據確鑿,事實清楚,但又因為「3號」已經是精神病院的一名患者,無法提審他,只能不了了之。反貪局長和他所要法辦的罪犯都被送進了同一精神病院,前者思想上走投無路,跳樓身亡;後者逍遙法外,且為了一份兒幸福的感覺,刻不容緩地要以三十萬買下我的背心,個中時代玄機,世態奧妙,令人不知作何感想。

  「9號」就是我下午碰到的,享受正局級待遇的那位學者。他與「4號」有點兒勢不兩立。他們在精神病院外邊就認識,就已經有點兒勢不兩立了,都先後住進了精神病院。空間局限了,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係非但絲毫沒有改善,反而更加「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似的了。當然也不是一見了就互啐互罵,你給我一老拳,我給你一狠腳。都是有身份之人,各自的教養都在那兒擺著,怎麼也不至於像江湖上的兩個仇人見了似的立刻要決鬥出個你死我活。他們的仇是由於對時代所持的不同觀點不同看法才結下的。一見了就是一場大辯論。一辯就辯到雙方都口乾舌燥,聲嘶音啞,嘴角掛白沫的程度。而且辯到了那種程度了還是都不甘拜下風的。雙方又都有各自的一批忠實的支持者,追隨者。只不過「4號」的支持者追隨者多些。「9號」的少些。每每的,醫生護士們不進行制止、喝斥、驅散,辯論不會告終……

  「9號」是這樣一位學者——他自己並沒有什麼獨立的思想可言,也未見得有什麼真才實學。但是他被某些喜歡他的人認為對當代有傑出的貢獻。如果不是因為超齡了,據說本市的每一屆「十大傑出青年」,他都會榜上有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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