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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但是他媽的那小妖精也獲得了極大的滿足,甚至獲得了比我大得多的滿足!這真使我來氣!如果你企圖報復某人,你的報復方式反而使某人獲得了極大的滿足,你說你來氣不來氣?

  當她嬌聲浪語向我表達她的滿足時,我不禁地怒從心起……

  於是我騎在她身上,啪啪,左右開弓,扇她耳光。直扇得她兩頰鮮紅。紅得發亮。

  她卻扭動身子,快活得不停地呻吟,以夢囈般的語調說多麼好的感覺……

  而那時刻我已經全沒了半點兒好感覺。我暗想這哪兒是她獻身於我分明的等於我獻身於她了麼?我這是何苦的呢?我這不是吃虧了麼?不是除了金錢方面的「流失」又「流失」了別一種東西麼?

  於是我大為索然地從她身上翻下去。結果不是落在床上,而是撲嗵一聲掉在了地上,扭了腰……

  小悅也一翻身伏在床上,支起兩肘,雙手捧著臉兒,目光俯視向我,興猶未盡地說,哥兒,看樣兒你不大行哎……

  那一時刻我手裡沒刀。有刀我肯定會一躍而起,在她身上劃幾刀。

  ……

  5

  翌日我在院子裡碰到了兩個怪人。上午碰到一個,下午碰到一個。上午碰到的是位正宗的局長,五十多歲,因病提前離休了。下午碰到的六十多歲,是位享受正局級待遇的學者。按說精神病院麼,除了醫務工作後勤行政一干人等,我再碰到的人,當然都會有點兒怪怪的。都是我的病友嘛!但他們的怪法兒與其他病友不同。我碰到過的其他病友,至多向我客氣地點點頭,矜持地笑笑,也就繞開去,各走各的了。他們不。他們一碰到我,就一味地糾纏住我,喋喋不休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沒個完。

  正宗的局級幹部說,嚴重啊,我們的共和國的前途正面臨著嚴重的考驗哇!工人失業,「公僕」腐敗,人民幣一貶再貶,社會治安日漸惡化,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哇?他說他每天夜裡都憂患得睡不著覺。每天夜裡都能聽到一種聲音……

  我問他聽到的是一種什麼聲音?

  他說算了,不講也罷。講了你也不見得理解,也許還會嘲笑我。

  我說親愛的病友,別把我看得太沒人味兒了嘛!我也有幻聽的毛病。但後來學了一種氣功,堅持做了幾個月功,幻聽就消失了。我說他如果信氣功,如果願意,我很榮幸也很高興教會他那一種功。

  他說他還是相信氣功可以健身的。他說他每天夜裡所聽到的那一種聲音,絕非幻聽,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聲音。

  我好奇地追問那究竟是一種什麼聲音!

  他左顧右盼了一陣,壓低語調,神神秘秘地說——地火在運行的聲音。

  我不禁反問——地火在運行的聲音?

  他點點頭。說對。說正是地火在運行的聲音。呼呼,呼呼,地火在劇烈地燃燒著,在疾速地運行著。說還伴隨著另一種聲音……

  我問那另一種聲音,又是什麼聲音呢?

  他說是腳步聲。是一種冬冬的,沉重的鼓點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一個巨人正一步步逼近著中國目前所處的這一時代,要將這一時代撕成萬千碎片兒。他說那時就會山崩。就會海嘯。就會發生大地裂、大地陷、大地震,熊熊地火就會帶著熾烈的岩漿噴射而出。他說這多可怕啊……

  我說是夠可怕的。我以為他是地震局局長。問他既然已經作出了這麼自信的預測,為什麼不趕緊向國家地震局彙報呢?

  他愣了愣,失望地說我看錯了。說本以為我是一個稍有政治頭腦的,看來我也是一個毫無政治頭腦的人。說看來我也絲毫不理解他為民而憂而慮而整夜整夜睡不著覺的苦衷。說我根本沒聽懂他的話。說我根本沒明白他所言的「地火」和那一種冬冬的腳步聲,究竟指的是什麼……

  他臉上呈現出一副無比悲哀的樣子。那是一種高瞻遠矚之人,尋找不到一個談話對手,「高處不勝寒」的空前孤獨的悲哀。

  他自言自語地又說,唉唉,借大的中國,偌大的中國呀!竟尋找不到第二個,和他具有同憂患意識的中國人!麻木呀,空前的麻木呀!……

  於是他眼中湧出兩滴孤獨的憂患者的眼淚,口中念念有詞,先背出兩段毛主席的語錄——「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我死後,某些人還要繼續打著我的旗號。他們拋開了我的旗號將無法統治中國,人民也不會答應」,接著又背出四句毛主席的詩詞——「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眼底六州風雨,筆下有雷聲。」

  我自是經歷過「文革」的人,覺著那後一段毛主席的語錄,和那四句毛主席的詩詞,聽來耳熟能詳。忽憶起是「文革」後期在民間流傳過的,後來並未被收入毛主席的選集和詩詞集,顯然屬「無名氏」的冒牌兒貨,當年以訛傳訛……

  我正欲向他指出這一點,不料他一把擒牢我手腕,悄而急促不安地說,你聽你聽……

  我說你握疼我的腕子了,你倒是叫我聽什麼呀?

  他說我讓你聽那「地火在運行」的聲音!讓你聽那冬冬的腳步聲!多麼清漸啊,多麼近啊,來到了來到了,就要發生了就要發生了!

  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他的語調在發抖。他的身子也在發抖……

  儘管我什麼聲音也沒聽見,我還是被他搞得後脊樑一陣陣發冷,一陣陣毛骨悚然……

  我掙脫了手腕,轉身拔腿便走。

  他在我身後高叫著——我是獵人海力布!中國人,中國人,大難即將臨頭,你們為什麼都不相信我的話?毛主席啊,毛主席啊,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靈,千萬別讓我白白地變成石頭!

  他自己的聲音,比他所形容的、只有他自己聽得到、我根本無法聽到、相信別的任何人也根本無法聽到、莫須有的「地火在運行的聲音」和冬冬的腳步聲,更對人的心理具有影響力和衝擊力……

  我不禁地由大步疾走而快跑逃躥。一口氣兒逃躥入樓內,逃躥入病房,雙手緊捂耳朵,撲到床上……

  當夜他跳樓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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