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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那漢子一邊走一邊喊:「他的背心老子買走了!不管出價多少老子都買定了!你們要是反悔了可不行!……」

  小悅陪我回到我的病房,插上門,推我坐在沙發上,然後一蹦撲上了床。也顧不上脫鞋,盤腿兒坐在我病床上。看得出,她情緒好極了。

  她說——那漢子姓孫名得貴,是位名符其實的大款。個人資財少說也有兩千多萬。原是倒賣假煙假酒的。不知怎麼一來,奇跡般地便暴發了。暴發倒是暴發了。但不久便得了一種精神方面的病。按老醫生王教授的分類法,叫「幸福懷疑症」。也就是說,他總感到自己其實並不幸福。

  我說,這不是活得太燒包了麼!如果個人資產、兩千多萬的大款還總感到自己不幸福,那麼尋常百姓還能活麼?

  小悅說,話不能這麼講,病麼。

  我說,他的病最好是去找心理醫生治療。

  小悅說他找過的,所有的心理醫生們,一概地只會勸他,一定要相信自己是一個幸福之人。可他就是不相信。相信了還叫「幸福懷疑症」麼?他老婆萬般無奈,慕王教授之名,拐著彎兒托了好幾重人情,才將他送人到這裡……

  我問那王教授,對他的病有辦法麼?

  小悅說當然有了!說若沒有辦法,教授還算是教授麼?

  我聽得來勁兒,追問那王教授究竟是以什麼方式什麼藥物對他進行治療的?

  她說其實也沒什麼神秘的。處方不過就是一件背心。

  處方是……一件背心?

  對!一件幸福之人貼身穿了八個月以上並且沒洗過的背心。

  小悅接著說,王教授所遵循的醫學理論是這樣的——首先,該理論肯定幸福是一種物質。

  我說那還用懷疑?物質生活太窮酸了,人能幸福得起來麼?

  小悅連連大搖其頭。說親愛的作家先生,你將我的話理解錯了!王教授的理論,也就是王氏「XF」理論所肯定的,幸福乃是一種物質這一重大的發現,指的非是一個人的物質生活所處的水準。而是指幸福本身是一種物質元素。就像鐵、鋅、鈣、碘是人體內必不可少的物質元素一樣。她說,否則就難以解釋得清楚,為什麼有的大富豪終生鬱鬱寡歡,而某些窮光蛋竟有心思窮歡樂,歡歡樂樂地過了一生。不是別的什麼原因在作祟,而是人體內的「XF」物質元素的多少在起作用。就好比血型對人的性格起作用一樣。

  某些人具備了一切本應感到幸福的條件,可就是覺得自己不幸福,乃是因為體內先天缺少「XF」元素。與先天缺鈣之人骨質必然鬆軟道理是一樣的。而另外一些人毫無應感到幸福的條件,卻成天歡歡樂樂幸幸福福的,不是因為他們傻,缺心眼兒。而是他們體內的「XF」元素充足。不值得歡樂也必然歡樂。不值得感到幸福也必然非感到幸福不可。她說王氏理論認為,人體內的「XF」元素的微粒兒,是會從汗毛孔排泄出來的。一個幸福之人每天從汗毛孔排泄出來的「XF」元素的微粒兒,必然比一般人多得多。必然會大量附著在其背心上。而一個「幸福懷疑症」患者,穿上了那樣的背心,就會通過自己的汗毛孔,將大量附著於背心上的「XF」元素吸收到自己的體內。日復一日地吸收,待到自己體中的「XF」元素漸漸多起來了,充足了,「幸福懷疑症」患者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我半信半疑地說,為什麼非得是穿了八個月以上的背心呢?誰的背心穿了八個月以上一水不洗呀?

  4

  小悅說一年不是分四個季度麼?三個月一個季度對不對?八個月那就是兩個季度以上了對不對?考慮到人秋冬出汗少,春夏出汗多,所以必須穿夠八個月以上,「XF」元素之附著量,才能達到王氏醫學理論要求之標準……

  我說一個幸福之人,怎麼可能一件背心穿了八個月一水不洗呢?這樣的幸福之人太難尋找了吧?何況如今已經不是發佈票的年代了,不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年代了……

  小悅歎了口氣,說是啊是啊,是太難找了哇!好不容易尋找到一個,孫得貴也把背心買下了。可剛穿了幾天,嫌有味兒,自己洗了一水,結果將「XF」元素微粒全洗掉了。王教授因而曾對小悅大發雷霆,責怪她沒對孫得貴叮囑過那背心是萬萬洗不得的……

  我一邊聽一邊暗想,科學之發展真他媽的迅速真他媽的不可思議,說不定哪一天信仰啦、理想啦、精神文明了,也將被證實其實不過是某些種物質元素吧?將其微粒兒提煉出來,大批生產,供人們大量服用,那麼一來,所有的人們,從是孩子的年齡起,不是就都極有信仰,極有理想,精神極文明了麼?所謂政治思想工作,不是就變得極其簡單了麼?一切政治思想機構,不是就都可以取消,只在醫院裡增設「信仰缺乏科」、「理想缺乏科」、「精神文明元素缺乏科」,由醫生們酌量開藥片兒就行了麼?

  小悅見我發愣,問我在想什麼。

  我撲哧一笑,說沒想什麼。緊接著問——那大款孫得貴究竟花多少錢買下了那幸福之人的附著滿「XF」元素微粒兒的背心?

  小悅無言地朝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的興趣頓落千丈。眾所周知,現而今,咱們中國人,人人都有「經濟頭腦」了。幾乎只對一種事發生興趣了,那就是與金錢有關的事。數額越大,興趣越高。無論暴發的神話,還是受賄的醜聞,貪污的案例,百萬千萬的,人們的興趣早已索然了。往往連充當「二傳手」講給不知者聽的那點兒衝動都勃起不了啦。

  我以在地攤兒上問價那種口吻問——三千?

  她的三根手指,不禁使我對「XF」背心的價值大為輕蔑起來。

  分明的,小悅從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內心的輕蔑。她矜持地微笑著,並不收回她的手指,並不覺得尷尬,搖搖頭,反而將三根手指更朝我伸近。

  三萬?

  小悅仍搖頭。

  三……三……三十……萬!

  由於興趣從頓落千丈又陡升萬丈,於是造成我的中樞神經區的幾秒鐘紊亂,接著造成全身血液滯流,大腦缺氧,竟使我口吃了。

  對。三十萬。還只不過是按照雙方的買賣協約,預付的現金部分。待到買方徹底康復,出院後,還將補給賣方一張一百萬的支票……

  小悅她不再微笑了。那一時刻她嚴肅極了。仿佛插上房門,是為和我密謀怎樣劫一把現代「生辰綱」。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脫上衣。脫了上衣便脫背心。將脫下的背心朝小悅一拋,義無反顧地說——拿去!我賣了!比三十萬便宜一半兒我也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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