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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懦夫卻只希望別人為真理拔出決鬥之劍,將勝利的小旗背在身後,連一聲助戰的呐喊也不敢發出。倘邪惡倒下了,他們便舉起小旗,分享勇士的榮耀。倘勇士倒下了,他們便悄悄丟掉小旗,退隱到什麼安全的角落,固守著卑下的沉默,期待著另一位勇士挺身而出……回到宿舍裡,我鎖上門,為自己,也為許許多多像我一樣的人,在一本日記的中頁寫下了這幾行字。也寫下了我對自己的認識和評判……沃克回來了,一進門就氣憤憤地大聲對我說:「怎麼可以這樣!他們怎麼可以打她!」

  我合上日記本,問:「都是什麼人打了她?」

  沃克說:「有男學生,也有女學生!你們專業的C帶的頭。他們將她拽到一張桌子上,那麼多人圍攻一個姑娘!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保護她!他們還摔掉了她剛買回來的飯!他們還不許她穿上自己的鞋!我喊了一句:『不許打人,』就有許多人也圍攻我!看,拽掉了我兩顆衣扣!……」

  我站了起來。我望著窗外。我流淚了。一個龜縮在安全角落的懦夫的眼淚。沒有什麼價值的眼淚。

  小莫突然推開門闖進來,對沃克說:「沃克,你快躲蔽起來,有幾個男學生要來揍你!」

  沃克說:「他們敢!我要向『留學生辦』去彙報的!」小莫說:「就是『留學生辦』那個姓莊的工宣隊員慫恿他們來教訓教訓你的!」

  我說:「沃克,你就先躲蔽一下吧!」

  沃克堅決地搖頭:「不!」

  小莫扯著沃克想往外走,晚了。走廊裡傳來了來勢洶洶的腳步聲。

  小莫剛放開沃克,門就被踢開了,闖進來四個男學生,也不開口說話,揪住沃克就打。

  沃克沒有反抗,沒有還手。

  我和小莫阻擋,被粗暴推開。小莫的頭咚地一聲撞在書架上,我的暖水瓶不知被哪個傢伙踢碎了。

  九

  沃克畢竟是留學生,他們不敢過分放肆。所謂「教訓教訓」,不過是推過來搡過去,一拳一腳而已。其中一個極為可恨,打了沃克一記耳光。

  他們離開我們的宿舍時,小莫大聲譴責:「你們怎麼能毆打留學生?!」

  為首的一個答道:「叫他明白他是在中國。」

  我說:「你們踢碎了我的暖瓶,得賠我。」

  那傢伙冷笑道:「就算你為我們的革命行動貢獻了吧!」他們揚長而去。

  沃克捂著臉在自己床上坐下,許久才喃喃地說:「真想不到,在中國,我被中國人打了。如果我的老母親知道了這件事,不知會怎麼想。」

  小莫說:「沃克,你應該通過瑞典使館向那幾個傢伙提出嚴正抗議!」

  沃克搖搖頭,說:「不,我不會那麼做的。瑞典是第一個和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在我記憶中,瑞典政府從來沒有向中國政府提出過任何形式的抗議。我不願因為我自己,使兩個國家之間的友好關係受到絲毫影響。」

  我說:「沃克,你回國吧!目前你在中國能學到什麼呢?世界這麼大,你又何必到中國來留學呢?」

  沃克沉默許久,又搖頭,低聲說:「不,我不回國。也許他們以為我會害怕了,回國去。可是只要我還沒被宣佈為『不受歡迎的人』,我就要在中國呆下去,親眼看到你們這一場文化大革命最終將導致中國發生什麼局面!」小莫揉著頭,無比歉疚地說:「沃克,真對不起你,我們沒有能力保護你。」

  沃克望著他,苦笑了一下,說:「你們每一個中國人也沒有能力保護你們自己呀,不是嗎?」

  小莫無言。

  我說:「是的。」

  沃克說:「這真可悲。」

  我果然又遭到了「算計」。

  而事件湊成之情節,猶如小說家的巧妙構思。

  先是,半年前,弟弟給我匯來了二十元錢。隔日,我要到郵局取錢,卻找不到匯款單了。我在宿舍樓各樓口貼了「尋物啟事」,兩日後也無人送回。便到系裡開了一張證明信,證明我匯單已丟,將二十元錢取了回來。

  幾天前,我又到雜技學館去體驗生活。一天傍晚,接到V從學校打來的電話,告知我弟弟又給我匯錢來了。正缺錢花,便匆匆趕回學校,拿到了匯單。郵局已經下班,只好將匯單帶回雜技學館。

  第二天,和我一同在雜技學館體驗生活的C,有事要回學校,我就將匯單交給她,委託她代取。

  她回到學館,快晚上十一點了。

  我已躺下,在看書。她敲門,我給她開了門。

  她不進,站在門外對我說:「明天上午,系工宣隊莊師傅叫你回校一次。」

  我問:「什麼事?」

  她一笑:「不知道。」

  我覺出她那一笑頗不善,但又想不出自己近來有什麼失謹的言行足可被人「整治」,也就隨她笑得不善,又問:「我的匯款單替我取出來了麼?」

  回答:「E老師替你取。」

  E老師是我們專業上一屆的留校生,我們的「教導員老師」。負責抓政治思想工作的。因此而怪,不免再問:「怎麼E老師替我去取?」

  C又那麼令人莫測高深地一笑,其意味更加不善,慢悠悠地答:「我沒工夫。」一雙眼中,放射出兩股冷氣,逼得我從臉到心一陣發寒。

  複躺下後,總覺C那笑,那話,那目光,包含著什麼幸災樂禍,不再能看下書去,苦思苦索,終不悟其所以然。輾轉反側,難以安睡。

  翌日,滿腹狐疑回到學校,E老師和工宣隊莊師傅在工宣隊辦公室聯袂「召見」了我。

  E老師隨口問了幾句在雜技學館深入生活的情況後,話鋒突然一轉:「你最近丟什麼東西了麼?」

  我回答:「前幾天將書包在四十八路公共汽車上丟了。」又問:「除了書包,還丟什麼了?」

  我一貫地丟三忘四,想不明白為什麼問我這個,還以為他們要發慈悲,補助我點錢呢!便答道:「除了書包再沒丟什麼。書包裡有十幾元錢,不過我弟弟又給我匯錢來了。」「就是這張匯款單嗎?」E老師拉開抽屜,將那張匯款單取出,朝桌子上一丟。

  我說:「是啊,您沒替我取出來啊?」

  E老師臉色頓變,厲色道:「你好好看看。」

  我拿起那張匯款單「好好」看,寫得一清二楚,是弟弟匯給我的沒錯,問:「怎麼啦?」

  「你看看郵戳!」

  我就翻過來看郵戳,一時不免大為尷尬,呐呐地說:「這是我半年前丟的那張匯款單呀,從哪兒出來的呢?」「這正是我們要向你提出的問題!」一直正襟危坐的莊師傅,朝我瞪起了眼睛。

  我說:「這得去問V呀,是他打電話叫我回來取的,那麼他一定知道這張匯單是誰從什麼地方找到的。」

  「V在宿舍,」E老師站起來說,「我這就去問。」E老師走出去後,那位工宣隊領導者一邊吸煙,一邊目不轉睛地瞧著我。許多人在訊問別人時,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裝出捷爾任斯基的樣子。這位工宣隊領導者也不例外。他大概自以為他那雙肉眼泡投射出來的目光,也必定稱得上「鷹一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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