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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老師將我和她編在一組,交給我幫助她提高「寫作水平」的任務。

  我第一次看她寫的東西,是學期個人總結。連標點符號也不會用,一「逗」到底,最後一個實心大句號。而那字,像稻田裡插的秧苗,一律傾斜地「長」在格子裡,仿佛字字是從下往上挑著寫的。通篇有四分之一的字似是而非,缺胳膊短腿。語法就更談不到了。我想替她重標一下標點,力不從心。一「逗」到底,還看得明白。若重新斷句,則沒有一句話意思是完整的。

  我十分驚詫,問:「你上過幾年學呀?」

  答曰:「初一。」

  又問:「為什麼初中都沒念完?」

  答曰:「母親死了,家中缺勞力,幫父親掙工分。」

  再問:「教你的語文老師沒給你講過如何運用標點符號嗎?」

  答曰:「誰有耐心認真學那些?」

  「為什麼?」

  「不學那些就嫁不了人啦?」

  我怔怔地瞧著她,許久不知說什麼。

  她說崇明對面是臺灣。我告訴她不是。她就跟我爭執不休。爭得我只好說是是是。

  後來我才知道,張春橋對復旦中文系有過什麼「指示」,要招收一個文化很低的,根本不知「文學」為何物的學生,將其培養造就成為作家。以打破「文學神秘論」、「作家天才論」。她就是按照這樣的指示,招入復旦的「試驗品」。

  知道了這個底細後,我常常替她感到悲哀。後來同學們差不多都知道了,卻沒有一個人告訴過她。她自己不知,也就從不悲哀。每月十七元伍角的助學金,吃飯很節省,竟能省下近半數的錢。不買書。買衣服。對我說:「兩個月添一件衣服,三年三十六個月,我至少能添十幾件衣服是不是?將來結婚的時候,就不必自己再添衣服了。」

  我問:「你有對象了?」

  她誠實地點點頭,說:「還沒定。」

  問:「為什麼還沒定?」

  答:「要是我分在上海了,就把他甩了!定了,將來就甩不掉了。」

  問:「他很愛你?」

  答:「當然,我們全公社,這幾年就出了我這麼一個大學生。」

  她對我比對別的同學信任,肯講實話。

  我在北大荒當過小學教師,就從怎樣運用標點符號起幫她提高「寫作水平」。三年來,我覺得我對她是盡了一個同學的義務的,不乏耐心。畢業時,除了逗號和句號,她還會運用冒號,引號,感嘆號了。字寫得依然如故,不見進步。殘字在她的文化廢墟上,依然可以組成一個「獨立王國」。

  有年端午節她從川沙返校,給我帶回十幾個肉粽子。我說:「別都給我,也分給其他同學呀。」

  她說:「哼,給他們個屁!」

  她覺得所有的同學都瞧不起她這個「貧下中農的女兒」。其實更多的同學並非瞧不起她,是可憐她。她似乎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憐的。三年來與同學們「劃清界線」。

  作集體畢業鑒定時,十六個同學中,對十五個同學她一言不發。只對我一個人發了言,提了三條優點。過後,她單獨找到我,說:「我算報答你了吧?」一句話,竟感動得我幾乎落淚。

  三年,三條優點。還有那些肉粽子……她是個以德報德,以怨報怨的姑娘。而且自尊心特強。

  三年來我對她的一些所謂幫助,實在不值一報。對於提高她的「寫作水平」,也並不起什麼作用。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本欲告訴她,她為什麼會被招入復旦。卻終於沒有告訴她。我想她知道了,准會大哭一場。何必要讓她三年後懷著一顆深深受傷害的心靈離開復旦呢?

  她離校時,除了我,沒有第二個同學去送她。因為她不向同學們告別。

  我一直將她送到公共汽車站。她對我竟有些依依不捨。忽然她哭了,說:「其實我早就知道我能入復旦是怎麼回事了,把我當成『試驗品』,所以我偏不努力學,讓他們掃興……」「他們」——當然不是指的老師們。老師們對她都很關心,她對此也不無感激。張春橋的任何一條「指示」都是復旦的法令。老師們沒有抗拒的力量。她自己,三年來不過是以一種消極的心理,嘲弄政治對她的命運的擺佈。

  政治擺佈人,如同貓擺佈老鼠。

  她還不是「工農兵學員」中最值得同情的一個。最值得同情的是評論專業的一個藏族女生。文化水平不比小樊高多少,兩個孩子的媽媽。入校後有壓力,也想孩子,對文學評論不感興趣,如同盲人對看電影不感興趣。數次要求退學,工宣隊不同意,黨委不批。她是農奴的女兒,認為退了她,是「階級感情」問題。

  有天我端著臉盆到水房洗衣服,見她呆呆地站立在三樓走廊的一個窗口出神。一件衣服還未洗完,就聽「刷啦」一響,是什麼從樓上掉下去砸到樹的聲音。我覺著那聲音不祥,滿手肥皂沫沖出了水房——走廊窗口已不見了她的身影。俯窗一看,樓底下臥著她的軀體。

  她摔死了……

  這些人,這些事,漸漸使我意識到,復旦是不能滿足我強烈的求知欲的。它可以給予我的只能是另外一類東西:入黨,理想的分配去向,政治墊腳石。想要多少塊?它可以給你多少塊!但需用等量的「實際行動」去換取。在給了工宣隊一個不良的最初印象後,對我來說,換取到那些東西,得「搖身一變」,往自己臉上多塗幾道反差油彩。

  我沒有足夠的信心和足夠的勇氣。出賣自己也總需要點勇氣。徹底出賣自己則需要大的勇氣。

  我唯願自己能無風無波地在復旦度過三年。

  我想,我得本分一點才好。

  然而「本分」要成為一個人的願望和原則時,還需獲得客觀的恩典。客觀不發「允許證」,主觀就像一個被無賴糾纏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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