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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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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周秉義去世一個多月,周聰和妻子大吵了一個下午,周秉昆騎著自行車前往兒子家調解。穿過一條小街時,有一個男人也騎著自行車相向而來。秉昆一眼看清是德寶,他猛刹車閘正要叫住德寶,德寶頭一低,從他眼前一閃而過。周秉昆在原地愣了許久。 然而,周家的親人們也有好事降臨。 七月周蓉的小說《我們這代兒女》幾經周折,終於出版了。最初,幾家出版社先後退稿,因為她完全是一位毫無名氣的新作者。萬般無奈,她只好交給了一家文化公司,請求幫助。對方讀後大加讚賞,如獲至寶,出面說服了一家出版社。她還接受建議,將小說從三卷壓縮成了上下兩卷。 文化公司和出版社勁頭兒很足,連續三個月在網上連載,收穫點贊無數。為了引起更多人關注,蔡曉光還托幾位老友,專門組織了幾篇差評,一反一正,爭議如潮。好事者翹首以待,讀書人也想一窺究竟。小說剛剛面市,網絡、電視、報紙就紛紛選摘報道,一時成為當年熱議的文化現象。首印五萬套一掃而光,出版社趕緊加印,才沒有斷貨。 八月,周秉昆當爺爺了。 周聰升級當爸爸前,貸了一筆款,向周玥借了一筆錢,買下了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精裝修二手房。 鄭娟抱著孫子歡喜得合不上嘴,她對前去祝賀的周蓉和蔡曉光說:「多漂亮的寶寶啊!」 蔡曉光與周蓉走在回家路上時,卻一臉陰雲。 周蓉問:「你怎麼了?」 曉光說:「替你們周家心情不好。」 周蓉又問:「為什麼呢?」 曉光說:「我講真話你可別生氣,你看那孩子,明明不漂亮嘛!」 周蓉說:「出生沒幾天,你能看出什麼漂亮不漂亮?」 曉光說:「當然看得出來!有的小孩,一出生就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可秉昆那孫子,塌鼻樑,小眼睛,厚嘴唇,大嘴巴,沒一處像你們周家的人,哪兒哪兒都像他媽。將來肯定是個醜男,又不是生在有錢人家,那就只能娶個醜老婆,再生個……」 「你給我住嘴!」周蓉生氣了。 曉光歎道:「真話確實令人討厭啊!」 周蓉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九月下旬,郝冬梅給周蓉發了條短信,說自己將在「十一」當日結婚,希望周蓉做伴娘。 實在太突然,周蓉不知該如何回復,趕緊徵求曉光的意見。 曉光說:「再突然,那也得答應,咱倆一塊兒參加。」 周蓉問:「那怎麼對秉昆和鄭娟說呢?」 曉光說:「及時轉告,先說也邀請他們了,再說咱倆願代表他倆出席。」 秉昆很快就回了姐姐的短信,表示他和鄭娟都想讓姐姐和姐夫代表參加。 秉昆告訴鄭娟時,她愣了愣,隨即高興地說:「我還經常替嫂子這麼想呢,好事呀,她改嫁了也照樣是咱們的親人嘛!」 朋友為他倆牽的線,搭的橋。他早已持有美國綠卡,起初是國內國外兩邊跑著經商,後來跑累了,就由兒子接班來幹。朋友對冬梅說,父子倆的生意做得挺大,都是出國越久年歲越大越愛國的華僑。 婚劄在本市一座落成不久的五星級酒店舉行,很洋派,由一位神父主婚,管風琴奏樂,兒童唱詩班唱聖歌,氣氛莊重溫馨。嘉賓不多,也就十來桌,還有幾桌外國客人。來賓多是老新郎的親朋好友,從世界各地專程趕來。郝冬梅的親朋好友只有兩桌,包括周蓉和蔡曉光。 周蓉出色完成了伴娘使命,告別時她送給郝冬梅一套《我們這代兒女》,說小說中有她的影子。 郝冬梅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周蓉,低聲對她說:「我是為你哥做出這種決定的。他臨終時,要求我答應他這麼做,當然,我自己需要重新找到歸宿。」 周蓉和蔡曉光回到家門口時,已有兩位男士等著。一位是文化公司的老總嚴琦,一位是出版社副總編輯吳山。她一忙,居然把和人家約好的見面忘了。 兩位老總是來和她商談,準備推薦她的作品參評長篇小說大獎。他們希望她到一些重點省份簽售,並接受電臺電視臺及報刊網絡採訪,撰寫創作感想,以便進一步擴大小說的影響。 「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請您全力配合。如果獲獎,獎金不少呢,夠買一輛好車了,出版社一分不要!」吳總說。 「自我宣傳確實是必要的。您以前沒出過書,起點如此之高,許多讀者希望瞭解您這個人。比如,您前夫是怎樣的人,您十餘年海外生活的境遇,您跟曉光先生又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都值得細細寫來。要學會自我炒作。自我炒作就得自我爆料,公司有人協助……」嚴總接著說。 蔡曉光不高興了,插嘴道:「不許扯上我啊!扯上我,你們要先付費。我的價碼很高,每扯一次一百萬,一口價。」 兩位客人看出周蓉也心有不悅,卻不知是為什麼,留下一份宣傳企劃書, 「你也看看吧。」周蓉心不在焉地將企劃書翻了翻,拋給曉光。 曉光說:「我就不看了吧,剛才聽明白了。」 她問:「你什麼意見呢?」 他說:「那麼大數目的一筆獎金倒是挺誘人的。」 「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肯定把我折騰個半死,你捨得嗎?何況,能不能評上獎還兩說著。」 「捨不得。你的事,最終要你自己拿主意,別受我影響。」 「我怎麼決定,你都同意?」 「當然。」 「我的決定是,不參與。」 「那就別參與。」 「咱們可以買一輛車,等你生日那天買,算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就別等我生日那天了呀,那可要等到明年三月份呢。早買早開,我經常拉著你到郊區去轉轉,好事為什麼往後拖呢?」 「行,聽你的。」 「不必買太貴的,咱倆都不是虛榮的人,也沒什麼譜可擺。現在二十五六萬的旅行車已經很不錯了,就買那種吧。」 「對,由你選。到我賬上的稿費七十多萬了,年底會近百萬。買一輛你說的那種車,還結餘不少呢。周玥的生活不用我們操心,秉昆的生活也基本不用我們操心了。我們的生活開始省心了,為了幾十萬元錢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在娛樂至死的時代,我的一部純文學小說,成為年度暢銷書,以後肯定也會成為常銷書,年年都會有筆版稅的。而且,幾家電臺廣播了,出租車司機都愛聽,七八份報紙也連載了,我還努著老命追求什麼獎呢?不獲獎我也有成就感了,我的小說不必評論家說好,我自己知道好就是好。肯定會留得住,以後三五十年內仍會是值得讀的小說。真獲那麼個獎,對我反而不好了。不再寫下去,人家會說江郎才盡。可我不想再寫什麼了,也寫不出什麼了,《我們這代兒女》把我掏空了。我從沒想過當作家,只願意像塞林格那樣,在特定時代寫一部自己一心想要寫成的小說而已。」 蔡曉光平靜、耐心、享受地聽妻子說完那一番話,笑著問:「你的偶像是《麥田守望者》的作者嗎?」 周蓉說:「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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