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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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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義說:「你退休了也不能開口說這種話啊。別人覺得不可愛了可以移民,咱們能嗎?就算能,咱們靠什麼生活?咱們的命運是緊緊和國家連在一起的。」 冬梅說:「用不著你教導我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什麼話。我父母當初出生入死鬧革命的理想與今天大相徑庭,我有權利這麼說。」 周蓉急忙將話題岔開,講起自己陪兩位法國朋友邊走邊看的經歷。她說在什麼地方,他們怎麼用錢收買了一個人,那人如何帶領他們偷偷潛入一處所謂「畜類交易處理場」。她繪聲繪色地說:「他們把牛頭吊起來,用鐵棍撬開牛嘴,塑料管接在水龍頭上,水龍頭一開,直接往牛胃裡灌水。對豬羊鴨鵝也都那麼處理。有的牛或豬胃裡被灌滿了涼水,走不了啦,就往它們身上打一針興奮劑。這樣處理後,就能多賣些錢。生意還很忙,錢掙得也簡單,只需要投資一根塑料管。」 周蓉看起來表情平靜,但大家都聽出了她語調發抖。 秉昆問:「姐,值得那麼做嗎?」 周蓉說:「一頭活牛的胃裡最多能灌四十幾斤水,生牛的價格十幾元一斤,他們認為值。一隻雞那麼處理一下,只不過能多賣一兩元錢,十隻就是一二十元。為了多賣那一二十元,他們同樣認為值。我問他們值嗎?其中一個人沒好氣地說,收廢品的還往紙板上灑水呢!你先去問他們值不值!」 秉昆說:「他們不是人,是畜生。」 曉光說:「說他們是畜生太侮辱畜生了,沒有一種畜生那麼惡劣地對待另一種畜生。」 周蓉又講,他們被發現,被追趕,要不是當地幹部及時趕到,三人的下場可就慘了! 親人們聽得驚心動魄。 秉義嚴厲地對曉光說:「從今以後,你要對周蓉負起看管責任!下不為例,我可就這麼一個妹妹!」 周蓉苦笑道:「哥,你別怪他,是我們三個對自己的安全太不負責任了。我向哥保證,會長記性的。」 秉義又問她:「你把自己的見聞上網發表了沒有?」 周蓉說:「等配好照片了就上網。」 秉義說:「不許。」 周蓉反問:「為什麼?」 秉義說:「你以為有了照片,就可以證明是事實了嗎?恨你的人完全可以說你的照片造假,你有口難辯!何況你還跟兩個外國人一道!如果有人要把你搞成全民公敵,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冬梅也說:「聽你哥的吧,別多事了。」 周蓉說:「那我寫到小說裡。」 秉義又要說什麼,見冬梅朝他使眼色,張了張嘴,將舌尖的話咽下去。 曉光馬上將話題轉移到食品、藥品及生活用品安全方面。 冬梅說:「我們買的多數是舊家具,正是出於安全考慮,沒敢都買新的。」 親人們就此話題接著聊了一會兒,周蓉的手機又響了。她看了片刻,下床走出了臥室。冬梅發現她表情異樣,告訴了曉光。曉光又去到書房找她,見她已在上網。 曉光問:「誰發的短信?怎麼突然上網來了?」 她不回答,卻落淚。 曉光從後摟著她也看電腦,一看就明白了。 他說:「對不起,我當天就知道了。怕你難過,所以沒告訴你。」 臥室裡的三個親人正疑惑,周蓉和曉光回來了,她又上床靠著被子坐下來。 秉義不安地問:「周玥攤上什麼不好的事了?」 周蓉噙淚搖頭。 曉光說,周蓉的導師春節前幾天去世了。 周蓉這才說:「他老伴去世多年,一家三口,只有長期住在精神病院裡的女兒了。學校居然沒人通知我追悼會的日期,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他是我導師,我又不在外地,就在本市!」 冬梅勸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你不是本校的人二十多年了,別人忘了他曾有你這麼一名學生也是正常的。他帶過那麼多碩士生、博士生,不可能一一都通知到。我在學校也負責過追悼會的事,也有過疏忽,這你就要體諒了。」 秉昆說:「姐,你對導師的感情,可以通過文章來表達,也可以通過看看他住院的女兒來表達。」 秉義說:「對,我舉雙手支持。」 曉光告訴大家,周蓉導師臨終前對到醫院看望他的幾名學生說:「我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大半輩子,在大學課堂講了幾千堂課,還到國外去開過學術交流會,發表文章無數。可有一次,一名留學生的話讓我無地自容。他問我:『你把傳統文化說得那麼好,傳統文化思想影響中國的歷史又那麼久,為什麼中國人給別國的印象並不好呢?』我就要死了,還沒想明白該如何回答。我把這個問題留給你們,希望你們中有人能把這個問題講明白。」 曉光說,周蓉導師的話讓那幾名學生無地自容,有人還流淚了,現場卻沒人敢應諾。 曉光說完,掏出手絹遞向周蓉。她接了,擦完眼淚直接包著鼻子擤鼻涕,擤出很大的聲音。 曉光笑道:「得,拿我的手絹當手紙了,那可是條新的,還沒洗過。」 臥室裡卻沒有人跟著笑,大家表情都挺嚴肅。 秉昆忍不住問道:「貪官污吏和刁民,哪種人對國家的危害更大?」 沒有人接他的話。 「我說的刁民,是那些往牛胃裡灌水的人。」 仍然沒有人接茬兒,仿佛根本沒聽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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