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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一


  冬梅抿嘴一笑,明智地保持中立。

  很顯然,周蓉、秉義和秉昆都並未順水推舟。

  央視「春晚」的背景更酷更炫,電腦技術的採用使舞臺絢麗多彩,如夢幻仙境。照例明星大腕雲集,一個個華服盛妝,花費肯定也不少。

  然而,雞鴨魚肉吃夠了,看「春晚」的眼也越來越挑剔了。正所謂眾口難調,不搞不行,搞不好也不依,越來越難了。

  周家的親人們也是如此,邊聊邊看,聊的時候多,一齊看電視的時候少,都是偶爾看一眼聽一句罷了。

  曉光覺得沒什麼意思,和秉義到書房聊天去了。片刻過後,周蓉與冬梅互相遞了個眼色,也轉移到書房去了。又過了一會兒,秉昆也溜到書房了。

  客廳裡只剩下周聰陪媽媽鄭娟看「春晚」,他必須看完,因為有寫稿任務。

  鄭娟說:「兒子,坐媽這兒。」

  周聰就起身坐到長沙發上。

  鄭娟說:「別跟你爸似的,離媽近點兒。」

  周聰就坐得離媽媽近了點兒。

  鄭娟說:「給媽一隻手,讓媽握著。」

  周聰抗議道:「媽!我得記東西呢。」

  鄭娟說:「先別記。」

  周聰無奈,只得伸給媽媽一隻手。

  鄭娟握著兒子一隻手,回頭看了看,小聲說:「媽還是剛才那句話,只要你倆好就好。」

  她將頭往兒子的寬肩上一靠,看著電視,滿臉洋溢著幸福。

  這個女人、母親,她對國家大事一向瞭解得少之又少。對於她,國家差不多就是曾生活過的太平胡同和光字片。如今那兩個地方沒了,大多數人家都像她家一樣住上了樓房,生活在環境頗好的小區裡,這讓她覺得國家發生了偉大變化,也帶給了她空前的幸福。她的眼光就只能看到這麼多,她的耳朵聽不到不好的事,她在家裡也只看喜歡的電視劇,那些電視劇的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一九四九年前。那些故事要麼很悲慘,要麼很悲壯。

  她慶倖自己終於活到了中國最好的時光。如果她是狄更斯,那麼,她的《雙城記》將會如此開篇:「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謝天謝地,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因為,我見證了這個時代的好。」

  電視裡,一位當紅歌星激情四射地歌唱偉大的時代。作為見證者、親歷者,鄭娟聽得熱淚盈眶,她是標本式的好觀眾。

  出國的人越來越多,國門打開就不好關上。國內報刊刊登了越來越多的國際見聞,網上更是如此。互聯網使世界變得更平了,「人肉搜索」成為廣大網民百戰百勝的武器,更是某些醜聞始作俑者的噩夢,「真相」二字更加吸引網民的眼球。

  書房裡的親人們一下子有五個人,空間顯得小了點兒,於是乾脆轉移到了臥室。臥室比書房大不少,更舒服一些。

  一進臥室,冬梅和周蓉立刻上了床。冬梅背墊枕頭,周蓉靠著被子,都怎麼舒服怎麼坐著了。

  秉義坐在唯一的單人沙發上,將腳放在床邊。

  曉光和秉昆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秉義兩邊。

  他們不是鄭娟。基於愛國憂民的本能,他們渴望交流對國家社會的看法。

  曉光問:「可不可以吸煙?」

  秉義未置可否,冬梅己說:「對你例外。」

  秉昆便離開臥室,帶回個小盤放在矮桌上,接著將窗子開了道縫。

  秉義說:「把門關上。」

  周蓉說:「對,讓他們娘兒倆聽到不好。」

  秉昆關上門,剛坐下,周蓉又說:「你聽我們說了什麼,別跟周聰說,他頭腦裡還是多一些正能量好。」

  秉昆說:「他是記者,真真假假的,聽到的比我聽到的多得多,倒是我經常囑咐他別隨便亂講。」

  秉義說:「囑咐得對。他身份特殊,一旦成了傳謠者,追查到頭上,後悔莫及。」

  「哎呀媽呀,忍了好久了,終於過上這口癮了!諸位,我認為啊,中國的前途仍可以用從前的老說法,地方看北京,北京看中央,中央看高層。現在的中國,不雷厲風行地改革,恐怕就病入膏盲了。」曉光吸了幾口煙後,首先發表對時局的擔憂。

  冬梅頻頻點頭。

  曉光的話語直指某些高官,提名道姓,歷數他們的貪腐行徑,連他們在國外置產的規模與存款的額度也言之鑿鑿。他卻不那麼激憤,講得極超然,有一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淡定從容。

  接著,他總結說:「『夜裡演戲叫作旦,叫作淨的恰是滿臉大黑花。』趙朴初先生『文革』後諷刺『四人幫』一夥假革命的散曲,用來諷刺他們也完全恰當。」

  秉義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多?」

  周蓉替曉光說:「他經常在網上『翻牆』,看外媒報道。」

  曉光說:「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中也有不少消息靈通人士嘛。」

  秉義說:「問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誰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冬梅搶白道:「就算一半是真的,中國還可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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