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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


  與父親達成了一致,周聰向同事們借了幾筆錢,為父母補交了「雙保」。

  一天傍晚,趕超來了,喝了碗豆漿,吃了個糖三角,吸了支煙,背著鄭娟悄悄向秉昆彙報——周玥在物流公司當半個家,她找趕超談了一次,態度誠懇,一口一個「叔」親近地叫著,希望他能當運輸隊隊長。

  「又進了二十幾輛新車,三四十人,不僅接省內的業務,還接省外的業務。有時省外的業務比省內的還多,她說就算關鍵時刻助她一臂之力,你說我該怎麼辦?」趕超顯得左右為難。

  「為什麼問我?」秉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當然得徵求你的意見了!」

  「如果你徵求我的意見,那我得首先清楚,你的待遇有改變嗎?」

  「待遇當然要變的,不必再幹活,工資會提高一些,還給一間小辦公室。如果跑省外業務的車多,我得跟隨,充當押車負責人的角色。」

  「幹!為什麼不幹?我再說一遍,你要完全忘了我和她的關係。你和她純粹是勞資關係,她就是你的老闆,你就是她的員工。我與她什麼關係與你毫不相干。現而今,老闆不剝削員工不可能,她對你也一樣,但絕不能被她剝削得太狠了,只拿好聽的話哄人不行!」

  「辦公室不辦公室的無所謂,幹活不幹活也不在我考慮範圍,但工資提高了我真的挺動心,卻又怕自己不行。」

  「有什麼不行的?你是老江湖了,讓你管四五十號裝卸工心裡就沒底了?」

  「你覺得我擔得起嗎?」

  「絕對擔得起。」

  「你同意了?」

  「不是同意不同意,我壓根兒就沒權利反對啊,我支持你!」

  二人說得高興,秉昆就留趕超喝兩盅。於秉昆,是借酒澆澆周玥帶來的煩惱;於趕超,則是借酒慶祝即將漲工資的喜悅。

  鄭娟找出蔡曉光春節時帶來的一瓶好酒,炒了幾盤菜。兩個朋友喝得不亦樂乎,猜拳行令,煞是熱鬧。鄭娟看得開心,居然也加入了。那種愉快氣氛,在周家的老土坯屋裡,多年沒出現過了。

  周玥「第三者插足」的風波依舊沒有平息。那男人的髮妻不斷向省市報紙寫信,試圖將丈夫和周玥推上社會輿論的道德法庭,讓丈夫不但不能如願離婚,還要被牢牢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蔡曉光與周聰分頭活動,他們像消防員,聽說哪家報社收到信,就趕緊前去央求,防止見報。當年,私企老闆多了,明星多了,新老名人層出不窮,離婚率也更高了。「髮妻」不知何時被「法妻」取代,但是法律已經修改,離婚案雖然仍占民事案的大頭,法官們卻難以輕車熟路判被告們什麼罪了。各級婦聯組織也喪失了以往對「法妻」們的保護職能,最多只能在財產分割、兒女歸屬權方面敲敲邊鼓,勢單力薄地影響一下法庭。報社報道各路離婚新聞的興趣依然濃厚,卻也比以前謹慎多了。因為一旦報道與事實有出入,成為把柄,自己往往也會被推上法庭,成為被告。

  蔡曉光和周聰不遺餘力地「滅火」,當然不是為了庇護那男人,也不是為周玥築防禦工事,他倆完全是替周蓉考慮。周蓉的工作剛剛有進展,如果受到負面輿論的牽連,不但無辜,還很有可能丟掉工作。她正在試用期,私立學校比公辦學校更重視聲譽,何必聘任一位女兒成了社會輿論標靶的母親做教師呢?丈夫蔡曉光或是侄子周聰,豈能袖手旁觀?四處告狀的女人也非等閒之輩,他倆好不容易在這家報社「滅火」成功,人家又在另一家報社播下了火種。兩人焦頭爛額,卻還不能讓周蓉知道。

  雙方的博弈終於見了分曉,一家報社幾乎以整版報道了整個事件。那女人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心理平衡,報上沒提周玥的母親周蓉,卻對她大舅周秉義指名道姓。

  蔡曉光和周聰看了報道後都十分惱怒,追問那家報社的記者:「該打點的我們方方面面都打點了,若實在壓力太大、有為難之處非報道不可,我們也能理解,但為什麼要在周玥大舅身上大做文章呢?」

  寫稿的記者說:「還的確有為難之處,省市兩級婦聯領導都對此事做過批示,這你們也是知道的。本報《道德法庭》欄目不報道太說不過去了!雖然報道了,但也給足你們面子了啊,隻字沒提她母親周蓉,沒提她小舅周秉昆,也沒提你們二位與她的關係啊!把你們擇得乾乾淨淨的啦!但周玥畢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她不可能一個親人都沒有吧?周聰你也是記者,當記者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報道能寫得有點兒深度呢?周玥與大舅生活過兩年,她大舅及岳母都不是一般人物吧?他們不施加各自的影響力,她當年能成為重點中學的學生嗎?她那兩年過的絕非一般少女能過的生活吧?這些因素肯定會影響她後來人生觀的形成吧?往深了寫,她大舅是筆下繞不開的人物啊!」

  記者的回答頭頭是道,看上去也很有道理。事情已經見報,蔡曉光和周聰心中氣惱,卻也沒有多少辦法。

  周蓉看到了報道,惱羞成怒,但也只有面對。在學校裡,老師們議論紛紛,她儘量避開眾人。回到家裡,她小女孩般哭了多次。蔡曉光從沒想到,自己愛慕多年的女神也有今日這般可憐無助,他也感到特別難受。

  「親愛的,我已經盡力了……」她哭時,蔡曉光反復說的只有這麼一句話。

  「對我哥太不公平了,還不如乾脆把我殺了算了!」周蓉這時根本不是為自己而哭泣,她想得最多的還是大哥周秉義的聲譽。

  周秉昆看到了那份報紙,鄭娟也就知道了周玥的所作所為。

  一天晚上,秉昆對妻子和兒子說:「你們都記住,從此以後,在咱們家再也不許提周玥二字,就當沒有她這麼一個人。」

  他的樣子冰冷得異常可怕,鄭娟和周聰除了點頭,沒敢說一句話。

  郝冬梅的反應則非常憤怒。周秉義的名字與周玥的負面報道連在一起,讓她在大學裡成了被竊竊私議的人物。她最厭惡的事,正是自己無辜又不幸地成了別人興趣盎然的無聊談資。她為丈夫聲譽受損產生的怨恨,甚至超過了這件醜聞對自己造成的干擾。

  她怒氣衝天,難以按捺,但仍未失去分寸。她知道周蓉不該成為自己責怪的對象,也將周秉昆父子排除在外。結果,蔡曉光就成了她的發洩對象。

  「周玥的事與周秉義有什麼關係?明明八竿子打不著呀,你怎麼會允許那種報道見報呢?」按照她的說法,蔡曉光好像就是報社記者或主編。

  「對,對,嫂子批評得對。都是我不好,歸根結底我太無能了,這麼一件事都沒擺平,太對不起嫂子了,太對不起秉義哥了……」蔡曉光一邊認錯一邊鞠躬不止。

  郝冬梅發洩了一通後,突然意識到,作為養父的蔡曉光實際上也非常無辜而且他已盡力。她反過來向曉光道歉,也少有地哭鼻子抹眼淚了。

  僅隔了一天,周秉義從北京調回了本市。

  這件事在本市同樣具有較大新聞性,只不過限於官場而已。

  周秉義調回得太突然,本市領導毫無思想準備,誰也不知道他將坐哪一把交椅,一時猜測紛紛。幾位期待提拔的同僚,又一次感受到極大的心理壓力,擔心他再次成了自己仕途的剋星。周秉義平調到北京,眼看著就會到站退休,平安落地,如今又打道回府,肯定在北京混得一般,沒有進步的希望了。

  「當年都以為他是我們省的一顆政治明星呢,卻原來不過是一顆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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