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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有什麼話回家談,現在是咱倆談話的時候嗎?」

  「爸,我想和你談的是,我不願你再幹這種活了。以後,一到冬季你也在家貓冬,我的……」

  「別再跟我說你的工資養活得了我和你媽!說得輕巧,你自己信嗎?不知道物價怎麼個漲法嗎?我一個大男人,一家之主,剛五十歲,沒疾沒病,想什麼時候不幹活就不幹活了?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這活怎麼了?幹這活可恥?掙的錢不乾淨?我答應過你媽,今年春節要讓她看上電視,我要說到做到!」

  「我現在不想和你談電視,我現在要跟你談眼前這件事,僵下去不是辦法。」

  「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讓你們領導來。」

  「爸,頭頭腦腦這會兒都在新樓那邊,現場安置各部門桌椅呢。」

  「那就去人往這邊請一位!」

  「爸,那不好,絕對不好。」

  「好不好由你說了算?」

  「爸,不是誰說了算的問題……如果領導們知道了這邊鬧得這麼僵,我那位女同事非受嚴厲批評不可。」

  「活該!誰叫她那麼矯情,還想訛詐!」

  「爸……跟你說實話吧,我倆正談對象呢……」

  「你!……趁早吹了!你什麼眼光啊你?她如果成了咱們周家兒媳婦,還有我和你媽的好日子過嗎?」

  「爸,今天這事一發生,我不想吹她也必定跟我吹啊!爸,也不談我倆的事了,新樓那邊許多人都等著這邊的東西及時運過去呢,爸給我個面子,發話讓大家接著幹活吧!」

  「行,周聰,我可以給你個面子。站這輛車上,就說你代表那些同事,向我們的人認錯。」

  周聰猶豫了一下,也躍上了車,四下裡鞠躬,向大家道歉。

  趕超走過去,問秉昆:「你的意思?」

  秉昆不勝其煩地嘟噥:「你替我發話,開幹吧。」

  他想站起來,然而腿盤麻了。如果不是兒子往起扶,他一時站不起來了。

  秉昆的確身心疲憊。他與孫趕超整天在一起,即使休息時,常常大眼瞪小眼,互相之間都覺得沒什麼話可說了。

  他倆春節不想再聚,其他朋友就更沒誰張羅著聚會了。

  周蓉一家三口照例在秉昆家度過了三十兒。

  冬梅也來了,她照例要初一去北京陪周秉義過春節。

  周玥仍沒找到自己願意幹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法國所學的企業管理專業,使她在求職時面臨窘況——管理國企的多是國家幹部,很難輪到她那種「海歸」女生。經過十幾年的轉型、合資、賣廠,本省國企除了煤、油、林、農系統的資源型企業再就所剩無幾,而她自己又沒有任何實際管理經驗。更何況西方大學裡教的那套管理學問與中國國情往往是風馬牛不相及。至於私企,在本省本市另有一套路數,各有各的高招,不勞外人費心。

  前不久,周玥心生一念,想到北京去投靠大舅周秉義,其實也就是想去沾點兒光。她把自己的打算向舅媽郝冬梅透露過,郝冬梅當時沒表態,只說等下次去北京時向她大舅提提,看她大舅什麼態度。

  母親落實了工作以後,周玥心裡更加沒著落了。

  蔡曉光也用點撥周蓉的話點撥過她,只是委婉多了。

  周玥卻說:「我就是再降低要求,那也不能去賓館當大班吧?」

  「當賓館大班怎麼了?你以為你是什麼人?難道屈才了?」周蓉教訓道。

  她又說:「我的事我做主,不勞你們再操心,我保證,最遲半年,絕不再花你們一分錢了。」

  周蓉又要訓,曉光用眼神阻止了。

  周玥說這話後,到了春節,兩個多月已經過去了。

  周秉昆總算買了一台十八英寸的彩電,價格一千多元。當年,許多大城市的家電商場已不見了黑白電視機的蹤影,國家基本進入了彩電時代。大彩電成了婚嫁必備,進入了尋常百姓家。

  在東北三省城市里,無論腦力勞動者還是體力勞動者,工資只有南方經濟發達省份的一半,公務員、大學教授、醫生、科技工作者們也不例外,有些行業差距甚至更大。

  鄭娟對那臺本省產的電視機喜歡極了,找出一塊最漂亮的花布為它做了罩子,還買了一塊塑料桌布。

  吃罷三十兒的晚飯,大家一起看電視。春晚還沒有開始,鄭娟手握遙控器調換頻道,還像孩子一樣問大家:「想看嗎?想看的舉手!」

  大家都笑了,覺得她操控電視機的模樣比電視節目本身還要好看。

  曉光突然說:「別調了,就看這台吧。」

  那是本市電視臺的一個頻道,可算中國最早的收藏鑒寶節目,欄目叫《新春亮寶》。

  曉光對收藏一向有興趣,也有不少藏品,無非本省本市一些畫家、書法家贈他的應酬字畫,沒什麼夠檔次的東西,也少有什麼精品。再有的無非就是些真假莫辨的古董,即使是真的,年代也不過晚清民國。周蓉不反對他這種愛好,只不過時常提醒,萬勿幻想發財,更不許高價購買。蔡曉光管不住錢,他好交朋友,花銷自然也大,因為放心不下周蓉母女,有所顧忌,總共攢了七千多元。周蓉一回國,他就主動上交,自己僅留了一點兒零用錢。曉光對錢財興趣有限,收藏什麼往往出於好玩,周蓉的提醒純屬多餘。

  大家都在看《新春亮寶》時,冬梅遞給周玥一封信。周玥低頭看了一會兒,將信還給舅媽,勉強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然而,她從那會兒起,情緒就明顯低落了。

  周蓉朝冬梅暗使眼色,冬梅隨她進了小屋。

  周蓉悄問:「誰的信?」

  冬梅簡單說過丈夫那封信的內容後,周蓉說:「我理解我哥的想法。」

  冬梅說:「我也理解。」

  周蓉說:「他的人生志向本不在官場,卻身不由已躋身官場。他一心只想為老百姓做些好事,最好是經得起後人評說的大好事。如果能做出那麼一種政績,他就比較滿意了,否則會很懊喪。」

  冬梅說:「是啊,他一直是那麼想的,我支持他。」

  周蓉又問,那一封信為什麼要給周玥看?

  冬梅猶豫了一下,便把周玥想到北京投靠大舅的打算如實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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