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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下部 第九章

  又是一個多雪的冬天。

  二〇〇二年元旦一過,轉眼臨近春節。哪兒哪兒都照例缺煤,照例有些老頭老太太一早離開家,到暖氣燒得熱的商店和醫院占地方取暖,照例有一撥又一撥的人忍受著寒冷在各級政府門前靜坐,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討說法。

  民間流傳著一樁事件。在鄰省的省會城市,有歲數大還要逞強靜坐的人,凍死在政府門前了,結果引起了底層民眾廣泛的抗議。後來另一種傳說否定了前一種傳說,給出了新「真相」。原來,一名受命接待靜坐者的幹部騙了他們,請他們上了一輛沒暖風的大客車,說要帶他們去什麼地方見一位領導,解決他們的問題,結果竟將他們拉到了荒郊野外,還說:「今天有外賓,你們會造成不好的國際影響,我一個小幹部沒法子,只能在這種外賓看不到的地方陪你們一塊兒挨凍。」但他自己卻從頭到腳,穿得厚厚實實十分暖和。

  憤怒了的人們就揍了他一頓,砸碎了客車的每一塊玻璃,破壞了駕駛系統。這麼一來,誰都搭不上進城的車輛回到市里,真的一塊兒挨凍了。穿得不夠厚實的人就被凍傷了,一個老漢是那種情況下凍死的,他原本就有心臟病。

  省報進行了闢謠,嚴正指出那是子虛烏有之事,告誡廣大人民群眾——不要信謠,更不要傳謠,對傳謠者應予以制止,制止不成便可舉報,舉報光榮。省報號召廣大人民群眾顧全改革開放大局,發揚艱苦奮鬥排除萬難的精神,與黨和政府共克時艱。

  各級黨委及時召開會議,要求幹部們春節期間做好矛盾化解、訪貧問苦工作,提高做好群眾思想工作的水平。

  然而,不利於穩定的各種謠言還是層出不窮。

  春節的幾天裡,周秉昆的朋友們再沒往他家聚,也沒往其他人家聚。家家住得都小,聚不開,秉昆家雖是頹敗的土坯房,地方卻畢竟大點兒。

  沒聚主要不是沒有聚會的地方,而是因為孫趕超攤上了不幸的事。他妹妹在南方染上了艾滋病,回到本市後在他父母家住了些日子,一直隱瞞著,他父母就不知道。直到最後,他妹妹留下遺書投進松花江上的冰窟隆裡了,悲劇的大網才一下子向趕超撒下來。他母親是文盲,父親也識字不多。父母還以為他妹妹留下封信又回南方去了呢,他到父母那兒看望二老時,才見到了父母遞過來的妹妹遺書。

  趕超一看之下,心如刀絞,五內俱焚,卻又必須在已到耄耋之年的父母面前強作鎮定。

  他母親問:「是不是又回南方了?」

  他說:「是。」

  他父親問:「又回南方了就又回去嘛,告訴父母有什麼不行呢?幹嗎任何東西都不帶,走得偷偷摸摸的啊!」

  他說:「我妹怕你們捨不得她走。」

  父母歲數那麼大了,按說趕超作為獨生子應該和他們住在一起,但於虹不同意啊。

  於虹說:「你老婆兒子就不重要了嗎?你總住父母那邊,我不成寡婦了嗎?別人會怎麼看我們母子倆?你也別為難了,咱倆乾脆離婚算了,雙方都方便。」

  每一次關於照顧年邁父母的話題,都會引起兩口子之間的口舌交鋒,隨後便是一個時期的夫妻冷戰。于虹對鄭娟的說法是,趕超的父母太摳門,自從她與趕超結婚後,他們在兒子兒媳的小家庭陷入經濟危機時,從沒給過一分錢。他們曾是國家糧庫的工人,無論工資還是退休金都有保障。因為秉昆出獄後對趕超兩口子的關係表示過憂慮,國慶私下對秉昆說,也不完全像於虹說的那樣,趕超的父母固然將錢看得比較重,但只要趕超開口,每次多少還是能從父母那兒得到一些錢。趕超死要面子,每次都不對於虹講真話,偏說是自己掙的。

  「老人嘛,越老越怕久病床前無孝子那句話,我父親當年也這樣。于虹強勢,趕超在於虹面前硬氣不起來,而趕超他妹妹始終沒結婚,估計他父母指望臥床不起時得靠女兒服侍,所以想那時候留下一筆錢取悅女兒吧。」國慶如是分析。

  那天,趕超離開父母後,沒有回家,直接去找國慶,進門就哭。

  國慶兩口子正吃晚飯,頭碰頭地一起看了趕超妹妹的遺書,也都不知該如何相勸。吳倩立即騎自行車來到秉昆家,秉昆和鄭娟也正在吃晚飯,家中除了周聰每天上班騎那輛自行車,再無自行車可騎,鄭娟便去鄰居家借了一輛。秉昆趕到國慶家,看見趕超背靠炕牆坐在地上,流淚不止,口中喃喃自語:「太丟人了,我妹這是要成心將她哥和父母的臉面丟盡了呀!」

  秉昆和國慶一邊一個拽他起來,一放手,他又坐那兒了。

  秉昆對吳倩說:「還得辛苦你,快去他家告訴於虹,趕超在你家,就說我們三個喝醉了,他走不了啦,今晚得住你家了。」

  吳倩連說:「行,行,我先歇會兒。」

  正在這時,於虹找來了。趕超家離秉昆家近,她先找到秉昆家去了。鄭娟哪是個會撒謊的人呢,支吾了一陣,只得據實相告說趕超在國慶家,秉昆也去了,因什麼事不清楚。

  於虹一見趕超那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沒鼻子沒臉地數落開了:「你不是去你爸媽那兒了嗎?怎麼又獺皮狗似的坐在國慶家地上了?你兒子到現在還沒放學,聽說他們學校不少學生煤氣中毒了,咱家自行車也讓你丟了,你倒是去不去他們學校看看?」

  趕超沖她吼:「不去!怎麼啦?我就獺皮狗似的賴在國慶家了,你沒自行車騎還不能走著去嗎?」

  「你們聽你們聽,他連兒子的死活都不管了!」於虹氣哭了。

  入冬以來,一些中學也因缺煤而停了暖氣改燒爐子。在北方,暖氣無論如何不能停,燒得不夠熱都有凍裂的可能。有的單位僅僅由於斷了兩天煤,暖氣管就凍裂了,冰天雪地搶修起來談何容易?即使政府應急煤分配到,也只有繼續燒爐子了。孫勝就讀的高中面臨的正是這種情況,那所學校教學水平挺不錯。

  於虹所說的事,也讓秉昆和國慶兩口子十分擔心。秉昆一時沒了主張,倒是國慶還顯得沉著冷靜。他讓吳倩送於虹回家,秉昆在自己家陪趕超,而他到孫勝學校去查看情況。

  秉昆對吳倩說:「你別回來睡了,到我家去睡吧,告訴鄭娟我今晚在你家睡。」

  於虹噙淚怒斥道:「孫趕超,什麼事還能比你兒子的生死更要緊?你今晚不回家,明天我就跟你離!」

  趕超吼道:「離就離!我連活都活夠了,還怕和你離婚?」

  秉昆急忙將于虹和吳倩一塊兒推出門去。

  孫勝學校確實發生了煤氣中毒事件,三十幾名學生被緊急送往醫院,都屬￿輕微中毒,並非傳聞所說的那麼嚴重。孫勝安然無恙,他是名好學生,因為陪護住院同學才沒按時放學回家。

  國慶家裡只剩下秉昆和趕超時,趕超有點兒喪失理智,一次次頭撞炕沿。秉昆拿他沒法,只得也坐地上,緊緊抱住他。國慶帶回來孫勝安然無恙的好消息,趕超才開始恢復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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