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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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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敬文說:「每月相隔的時間太長了,半月一次吧。也不必同時去,我上半月,你下半月,這樣看得勤些。白老師與咱倆關係不一般,他不在了,咱倆都替他多關心他老伴。」 秉昆說:「對。」 邵敬文說:「以後你就叫我老邵了?」 秉昆說:「我自己也老了呀,有資格叫你老邵了。」 邵敬文站住看著他,歎道:「可不嘛。」 秉昆向他傾訴了找不到工作的苦惱。 邵敬文想了想,安慰道:「估計我能幫上你,耐心等我信兒吧。啊,見了你又想到了另一個人,咱倆得定個日子,一起去看看曲秀貞。」 秉昆問:「曲秀貞是什麼人啊?」 邵敬文說:「你怎麼可以不記得她了呢?就是你們當年醬油廠幾個朋友叫人家老太太的那個曲秀貞啊!」 秉昆一拍腦門:「我真該死!該死!該死!我們的老太太還好嗎?」 邵敬文說她的清形很不好,住院三個多月了,癌症晚期。她兒媳婦貪污了一大筆公款,成了女巨貪,帶著她孫子不知逃到了哪個國家。她兒子逃脫不了干係,雖尚未判刑,但一直關押著。組織憐憫她,沒告訴她實情,騙她說兒子被派往國外承擔重要工作去了。 秉昆說:「我想早點兒去看望她。」 邵敬文說:「那後天吧,後天我時間充足。」 秉昆本想通知當年醬油廠的「六小君子」中的其他五人,再一想除了龔賓,他們各有各的小家庭,日子過得都有壓力,而且後天未必都有空,有空的也未必有好心情,便打消了念頭。 老太太曲秀貞當然亨受高幹住院待遇。她與郝冬梅媽媽屬同一類幹部,職務不高,級別不低。論起革命資歷,完全當得起一個「老」字。何況她老伴生前與冬梅父親一樣,都是名字彪炳史冊的省內名人。她享受的住院待遇,比一般廳局級幹部還要高些。 邵敬文和秉昆兩個人既不代表組織,又非親人,還沒預約,想探視她頗費周折。求了一名護士半天,她告知了老太太,老太太同意探視。 他倆在病房門外又被一名護士攔住了,她小聲說:「裡邊的護士幫她化妝呢。」 二人進入病房,見病床搖起,老太太亦坐亦靠,經過化妝,形象看上去還好。蓋住她雙腿的被子幾乎是平的,顯然,她的雙腿已經很瘦很細了。 她見了秉昆和邵敬文特別高興,指著果籃說:「秉昆啊,下次來不許帶了。」 病床旁己擺好了兩隻高腳凳,秉昆笑笑,與邵敬文同時坐下。 她又問:「這位同志是……」 她與邵敬文沒見過,邵敬文是沖著她老伴老馬同志當年對《大眾說唱》的支持來看望她的。老馬同志一直活在他心裡,是他發自內心感激的領導。 秉昆一介紹,老太太連說謝謝,並與邵敬文握手。 她細瘦到極點的手腕,讓周秉昆一陣心酸。 「我真是沾了老馬同志的光了。一個人只要做了幾件好事,就會有人記住,事實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人心多麼的公道啊。」她感慨起來,聲音弱弱的,有氣無力。 留在病房裡的護士不許她多說話,表情很嚴肅,只給了半小時探視時間,希望老太太只聽不說。老太太像幼兒園小朋友般乖順地點點頭。 「老馬同志可不僅僅是做了幾件好事而已。當年,他做的那幾件好事,自己擔著什麼樣的政治風險,他心裡十分清楚。他是作風正派、有正義感的老幹部。他是我們敬愛的人,生前是,現在還是。」 邵敬文抓緊寶貴時間,代表秉昆和已故的白笑川說了一番悼詞般的話。說時一臉莊重,老太太也一臉莊重地聽。邵敬文說完,她慚愧地說:「我身後的口碑恐怕就沒這麼好囉。咱們約定,你倆都要參加我的追悼會,行不行?」 秉昆又一陣心酸,與邵敬文點頭不止。 護士訓斥他倆道:「你倆點什麼頭啊?說點兒讓她高興的事不好嗎?」 老太太笑道:「她不好意思訓我,你倆代人受過。她有她的責任,多包涵啊。」 於是,秉昆就回憶起當年在醬油廠的一些事來,二十七八年前的往事了,無論對說的人聽的人,都成了歷史。 「虧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她聽得挺開心,問秉昆其他幾個「壞小子」的情況怎麼樣?秉昆代表他們表達了問候,也介紹了一下他們的近況。他說他們過些日子也會來看望她,還說自己和他們生活都很好,也做出挺有幸福感的樣子。 老太太說:「你騙我。全東北的工人階級都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們幾個的處境反而會好了?你們中啊,也就呂川倖免了吧?別以為我什麼情況都不關注,有些情況也想像得出來。秉昆,你替我捎話給他們——我都八十多歲的人了,現在都這樣了,幫不上誰啦。但我希望,你們都能往前看,國家絕不會總像現在這樣……」 護士又不高興了,矛頭直指老太太了:「曲秀貞同志,您在主持政治局常委會啊?」 「不說了,再一句也不說了。」趁護士轉身澆花,老太太小聲說:「一個比一個厲害,從沒人敢這麼管過我,好幾次還把我雙手綁在床上……」 「老太太,告我們的狀是不是?那可不是虐待您,那叫『鼻飼』,是為您好。我們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敢折磨您?我們和他倆一樣,也是打內心裡敬愛著您的嘛!」護士轉身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也笑道:「你後邊兩句話我愛聽。」 病房外,護士對秉昆和邵敬文悄悄說:「如果還有哪些她高興見到人想來看,就讓他們早點兒來吧,老太太時間不多了。工作性質的探視和你們這樣的人來看她,她的心情是不同的,明白嗎?」 秉昆說:「我注意到了她的手……」 護士打斷道:「不討論她的手。」 邵敬文暗扯了秉昆一下,簡短地回答:「明白。」 離開高幹病房區,邵敬文說:「我認識的人中,沒有護士說的那種了。」 秉昆說:「我有。」 邵敬文又說:「人離死不遠時,都一樣成可憐人。」 秉昆心裡難過,不知說什麼好,只有沉默。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分手。 周秉昆為此專門找了曹德寶,讓他將老太太的情況一個個通知下去。 僅僅兩天后,老太太經歷了幾小時痛苦的搶救後,徹底解脫了。 老太太的追悼會拖的時間比較長,她兒媳兒子的事影響了追悼會的規格和悼詞內容。直到十二月份,各方面終於統一了意見,公事不跨年,趕在元旦前舉行了追悼會;沒有親屬守靈,不見主要領導身影,憑弔的人也不多,冷冷清清。 有人說,還是級別不夠呀。 也有人說,和級別沒太大關係,並以她老伴老馬同志和郝冬梅父親為例,雖都是副省級,遺體上不是覆蓋了黨旗嗎?郝冬梅母親也享受了同樣的哀榮啊,她與郝冬梅母親資歷差不到哪兒去嘛!還不是因為受了兒媳和兒子的牽連…… 郝冬梅參加了追悼會,獻了花圈,挽聯署名是「敬愛您的小梅」。由於她的出現,議論者們才聯想到了她父母。 郝冬梅流淚了。 那天,曹德寶們有的有事,有的不知道,都沒參加。秉昆因為有邵敬文及時通知,自然前往憑弔了。當年醬油廠的所謂「六小君子」,就他自己出現在追悼會上。邵敬文也獻了花圈,寫上了白笑川和秉昆的名字。 秉昆在靈堂外等著見了嫂子一面,沒什麼事,僅僅是出於禮貌。 冬梅眼淚汪汪地說:「不管別人對她有什麼看法,她在我內心裡永遠是值得敬重的,這麼處理她的後事,我很有意見。」 她說完那幾句話,匆匆走了。 秉昆與邵敬文走在路上時,邵敬文說:「一年又過去了,我年底再沒別的正事要想著了。」 秉昆說:「我也是。」 二人走在半路,下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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