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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八


  後來他入獄了,楠楠出國,聰聰上大學,鄭娟當區委的清潔工了。它經常挨餓,有時在外邊卻進不了家門,從有一天起就再不回來了。

  它已太老啦,也許還病了,再做野貓就沒法活下去。恰巧周秉昆晚上忘關了通風的小窗,它便進屋了。

  對它而言,周秉昆已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既然這個陌生人在它曾經的家裡,智商似乎在告訴它,他是不會傷害它的。

  它沖他喵喵叫了幾聲。

  周秉昆趕緊到廚房去找出半截腸,掰了半個饅頭放在它跟前。它嗅了嗅,沒吃,又沖他喵喵叫幾聲。他見它肚子癟癟,斷定它不可能不餓,就將腸和饅頭切碎,用溫水泡了,握成食團放在盤子裡,再次放它跟前。它這才吃了,卻吃得很少。喂它溫水,它也只舔了幾下。他愛憐地撫摸它,它沒躲。他就找出一把缺齒的木梳,輕輕梳理它那一身亂七八糟的毛。那把木梳專為它保留著,秉昆出獄後剛回家的一天,他發現了想扔掉,鄭娟不許扔,說如果哪天花花回來了還用得著。

  周秉昆從頭到尾將花花的一身亂毛梳理光順,又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它的眼角,再用濕抹布擦乾淨它的四爪——他那麼做時,它很老實。

  他說:「爸媽都沒有了,兄弟姐妹各奔東西,是不是?自己的兒女都不管你了,是不是?很孤單,是不是?……」

  他說一句,花花喵一聲,仿佛與他對話。

  他忽然覺得像在說自己,同病相憐,更覺得傷感。

  「那就別趴這兒了,跟我就伴睡吧。」

  他將它抱起來,關上通風窗,回到小屋裡,放在被褥旁。

  花花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臥下去一動不動,一副感恩不盡、不嫌不棄的樣子。

  周秉昆早上醒來時,花花已經死了。

  他帶上鍁,打算找個地方把它埋了。邁出家門想了想,不再往外走,就在小院裡的老丁香樹下挖個坑葬了它。當年那棵小丁香樹也長大了長老了,由於缺少侍弄,死杈雜多,葉子稀疏,春天裡開的花也少了,半死不活,如同光字片在窮困的日子耗盡了氣血、未老先衰的父母們。

  培土之後,他說:「這裡終究也是過你的家啊,就長久地睡這兒吧,以後再也不必受苦受難了。」

  其實,他並沒有說出來,只不過是心裡那麼想。

  他又想,長久是多久呢?

  進而,他又想到了光明的話。

  周聰從蔡曉光那裡知道,家中只剩下父親了,於是每晚住了回來。

  秉昆不能不考慮楠楠的骨灰安葬問題了,畢竟入土為安啊!

  一天晚上,他與周聰談起了哥哥周秉義的囑咐。

  周聰說,大伯的主張他完全同意。他也放在心上了,想自己把墓地的事協調好,但那家人變卦,又不肯轉讓他們為自家老人預訂的墓地了。

  秉昆問,是不是人家還沒另外選好墓地?如果是那樣,不能催人家,只能再等等。

  周聰說,據他所知,人家對已經預訂的墓地並不滿意,已買下了新墓地。

  秉昆就不明白了。

  周聰說,對方主要是想多賣一些錢。

  秉昆說,那也可以理解。人家先買下的嘛,轉手賣高價,咱們只能認,就將哥哥周秉義願意出錢的事說了一遍。

  周聰說出了一個錢數。

  秉昆嚇了一跳——那麼大數目的一筆錢,他沒法向哥哥開口。

  周聰說:「爸,那就只能在你的朋友之間借,我也在我的同事之間借。」

  秉昆說:「你那些叔叔誰家的日子過得不緊巴?向他們開口不是難為他們嗎?我也不同意你在同事之間借,剛參加工作不久,怎麼好向同事借錢呢?這事暫時擱擱,以後再考慮吧。」

  郝冬梅從北京回來了。

  她還沒有正式調到北京去,在北京逗留一段時間是學校特批,按探親假報銷路費。她在學校還管著一攤子事,不能離開太久。

  冬梅歡迎周玥繼續住在她那兒,但周蓉不同意,她逼著周玥住到曉光那間老宿舍去了。

  周聰心中有些不快,他認為姑姑動了心眼,為的是將姑父的兩處房子占穩了。

  「你姑是你說的那種人嗎?你大伯在本市沒房子,他以後回來時,不住你大嬸那兒,往哪兒住?次次住賓館?如果你表姐還住你大嬸那兒,你大伯回來看你大嬸,多不方便?你姑是為你大伯大嬸考慮的,你怎麼可以那麼猜疑她?」聽了周聰的牢騷,周秉昆立即批評了他一通。

  可周聰說,曉光姑父曾答應過他,那間老宿舍可以留給他結婚以後住。

  「你求他了?」

  「沒求過。」

  「他在什麼情況下說的?是不是喝醉了?」

  「有點兒醉,但也沒醉到不知自己說什麼的程度。那天他拍的一部電視劇開播了,他宴請幫他宣傳的記者們,其中有我。」

  「他當時很高興是不?」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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