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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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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臉時,光明對秉昆說:「周蓉姐姐既已回國,必然面對重新找工作等事,如果她能多聽聽曉光姐夫的意見,肯定對她是好的。」 秉昆就說會轉告他們。 光明問:「這屋裡的炕,還在嗎?」 秉昆說:「在,哪裡敢拆!冬天靠它才能睡在暖被窩裡啊。」 光明又問:「還好燒嗎?」 秉昆說:「年年破開炕面清除煙道裡的煙油嘟嚕,煙行順暢,挺好燒的。住在這倒了八輩子黴的光字片,不知何年何月是個頭。」 光明豎掌道:「阿彌陀佛!古往今來,人間福祉,總是最後才輪到蒼生。天道不變,佛亦無奈。佛法無邊,並不是指佛能力轉天道。天下蒼生只有耐心盼望,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謂巨變,無非是又換了一茬茬權貴而已……」 光明話還沒說完,鄭娟洗罷臉走過來,往光明身邊一站,又連聲催促:「走吧,走吧,別跟他說那麼多了,你的話他不會懂的。」 秉昆見她居然懷抱著楠楠的骨灰盒,吃驚道:「你別把那個也帶去啊!」 鄭娟說,她覺得楠楠也想舅舅光明了。 秉昆不依。 鄭娟非帶不可。 光明說:「讓我姐姐帶著無妨。」 秉昆這才不作聲了。 光明將草帽戴在姐姐頭上,秉昆替鄭娟挽著包袱,另一隻手牽著光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門。 隔著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在秉昆家斜對面,一棵大楊樹下,拴著北普陀寺一輛馬車。那大白馬非常強壯,背寬臀圓,顯然飼養得很好,正細嚼慢嚥著麻袋裡的草料。車上盤膝坐著另一名和尚,閉著眼,手撚佛珠,念念有詞,低聲誦經。他身邊臥條大黑狗,黑瞎子那麼大個兒的頭,下巴頰兒平伸,舒舒服服地貼著兩隻前爪,也閉著眼,垂著巴掌大的耳朵,似在犯困,也似在傾聽。那些孩子們有的坐在車板邊兒上,有的上身伏在車板上,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和尚,一個個特別著迷的樣子。 孩子只要自由,便是好奇和無憂的。聚在一起時尤其那樣,他們出生於光字片一戶戶窮人家裡,成長在光字片的髒街破院內,便以為人間原本如此,處處如此,對貧困相當無感,不像大人們那樣有種種煩愁、憤怒和詛咒,只顧亨受著有限的成長快樂。 三人一到,車上那和尚便停止了誦經,大黑狗也精神了。 秉昆怕鄭娟被狗咬了,囑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說不必怕,那狗區分得出好人壞人,對好人很親。 鄭娟就對狗說:「那你是條好狗,坐我邊上來。」 大黑狗仿佛聽得懂人話,在車上伸了伸懶腰,乖乖地臥在鄭娟身邊了。 秉昆問那趕車的和尚:「路上交警不會找你們麻煩吧?」 那和尚一邊解韁繩一邊說:「不會的,他們的領導也常到山上請螢心師父按摩,順便還燒香拜佛。」 光明說:「姐夫獨自在家,多多保重。」 趕車和尚將鞭鞘往馬頸上一撫,馬車走了。 秉昆目送著他們漸漸遠去,內心好不是滋味兒。二十八年前,鄭娟、光明和楠楠是一家人。秉昆出現在太平胡同他們的「窩」裡,像一隻非洲鼬鼠受到鷹隼的驚嚇逃入了另一窩同類的洞。後來,他開始以拯救者的姿態,頻頻進入他們的生活,稱心如意地成了鄭娟的丈夫。現在,誰拯救誰已無法說清,他們同時離他而去,一個是永遠一個是暫時一個皈依佛門,原本的一「窩」人又聚在一起,就在那輛遠去山寺的馬車上。家裡今晚將只剩下他一人,形影相弔,這可是從前不曾發生過的事!從前那個家裡還有媽,還有遠方的爸。每天都能見到媽,讓他覺得家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好的地方;遠方有一個爸,便知道自己是一個雙親健在的兒子,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現在爸媽沒了,自己不再是兒子,而是一個父親,一個剛剛失去了一個兒子的父親。他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沒有了工作,淪落到了希望別人拯救自己的地步…… 「鄭娟,你可別不回來呀!」他喊了一聲,內心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鄭娟真的不會回來了。 一些孩子聽了他的喊聲,不再望遠去的馬車,紛紛仰臉看他。 一個孩子小聲問:「她真不回來了,你可咋辦?」 他將目光收回,依次看著每一個孩子,不由得摸了一下問話的孩子的頭,終於說道:「你們可得好好上學啊!」 孩子們都很困惑,覺得這個光字片的大伯真是怪怪的——自己的老婆坐著兩個和尚的馬車走了,回不回來是不是自己的老婆還不一定呢,怎麼一下扯到我們好好上學的事上去了? 那天夜裡,周秉昆夢到楠楠了。 楠楠戴著博士帽穿著博士服,意氣風發地問他:「爸,替我高興吧!」 他緊緊抱住楠楠,臉貼臉之際,才看出抱的不是楠楠,而是駱士賓。 駱士賓陰笑道:「我的兒子,到頭來必然是我的兒子!我在哪兒,他也將在哪兒,絕不會和你在一起!」 駱士賓說罷雙手扼住他的脖子,二人搏鬥起來,又從什麼高處一塊兒墜落…… 他驚醒後出了一身冷汗,聽到大屋裡分明有響動。 「誰?……楠楠,是你嗎?……你有話要跟爸說?」 他並不迷信,那會兒卻迷信起來,但願鬼魂之說是真的。 大屋裡的響動是確確實實的,絕非幻聽,也絕非老鼠能夠弄出的聲音,更不會是小偷潛入,小偷才不會光顧光字片的人家呢,偷不到什麼值錢東西。 秉昆穿上褲子,披上衣服,一心指望能在大屋裡見到楠楠的鬼魂。如果見到駱士賓也不怕,他不想與他相互憎恨下去了,倒是想向他懺悔。歸根到底,他承認十二年前的事自己沒處理好。 大屋的炕上,有雙綠瑩瑩的眼瞪著他。 秉昆也沒害怕。他開了燈,見是一隻老貓趴在炕上,毛髮髒亂,看上去流浪很久了。他斷定是他家的貓。黑白相間,十二年前他家養過同樣模樣的一隻小貓,是老早養過的一隻老貓的後代。因為兩個兒子都喜歡,鄭娟沒將它送人。 那也確實是他家養過的貓——花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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