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人世間 | 上頁 下頁
三一〇


  他又問:「想知道我對群眾評議的看法嗎?」

  她只說了一個字:「想。」

  他說:「很必要,但容易搞偏。目前,在有限範圍內提倡群眾對幹部評議,出發點肯定是好的,也值得嘗試。然而,現在各地各級都有搞偏的現象,有的地方甚至很愚蠢,表格內容設計得越來越多,最後不但統計『√』或『×』的比例,還公佈出總分。如果一名幹部的總分是九十幾分,另一名幹部的總分是九十幾點幾,二者之間相差那零點幾分,對於評議幹部一年來的工作有什麼意義?差零點幾分沒有參考意義,差兩三分、四五分就有意義了嗎?一名幹部評議分是九十一,另一名幹部是九十五,據此就能得出幹部工作的優劣高下嗎?我妻子在大學裡,她告訴我,有的老師對學生要求嚴,課前點名,批作業認真,判分苛刻點兒,結果學生給他的年終評分就低,能認為那位老師不是有責任感的好老師嗎?」

  她說:「沒想到您也這麼想。」

  他說:「我的這種想法你倒可以廣為傳播。」

  她問:「真的?」

  他鄭重地回答:「當然!如果我們的幹部心裡都有塊病,平時老尋思年終評議的事,遇到矛盾繞著走,踢皮球,唯恐得罪了誰,到時候使自己的評議表上多了『×』,那還怎麼能把工作幹好呢?」

  她說:「我不是那樣的幹部。」

  他說:」據我所知,同志們對你的評價還是蠻好的。」

  「所以我想不通!」她又眼淚汪汪的了。

  他說:「你要往開了想啊!為什麼非要知道他們是誰呢?知道了又如何?想報復他們嗎?你報復得了嗎?你不像我,給你畫『√』或『×』的,不過是些正副科長或年輕的科員們,你上邊還有區委書記、區長,周圍有好幾位副區長呢,那麼做的人一點兒不怕你某一天知道了啊!我和你不同,我是全市一把手,誰想那麼做他且得掂量掂量呢,有那心也沒那膽啊!等你做到我這個位置,肯定就遇不到那種現象,許多人拍馬溜須還唯恐己不如人呢!」

  她忍不住笑了。

  他卻一點兒笑不起來,一本正經。

  她說:「我猜到是哪些人了。」

  他說:「我可沒暗示你啊!猜到了悶在心裡吧,千萬別挑明,一旦挑明也等於是出賣。教你個辦法,你要在恰當的時候,對你猜到的人開誠佈公又不顯山不露水地說,希望他們多幫助你,讓你的工作開展得更好些,以便調走得快些。好比一盤棋,關鍵的棋子一挪動則通盤皆活,大家與時俱進就都有了空間。」

  她一臉愁苦地說:「可我往哪兒調呢?」

  他說:「你考慮考慮,結合自己的意願給組織部寫封信,我批一下。跟組織上要講實話,不要寫那種服從組織安排的套話,那樣會事與願違,反而不好。」

  他以自己的經驗判斷,她可能是擋了別人晉升的路。她手下有位老科長都在科級崗位上十四年了,再過兩年還不能提拔到處級,就該退休了。

  後來,那位女副區長當上了離市區最近的一個縣的縣長,有專車,不比在市里上班遠多少,那位老科長也升為副區長了。

  當市委書記的十幾年裡,周秉義從不拒絕下屬求見。誰想見他,都會安排時間見一下。他也從不嗯嗯啊啊地只聽對方說,自己不開口,讓人家臨走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態度。反正在那市里他沒帶家屬,往往公休日也接待,當成工作的一部分。不管公事私事,他都能換位思考,儘量理解對方的想法。有時聽起來是公事,往細了一聊,對方不得不承認摻雜了個人利益。

  周秉義認為,一名幹部向市委書記陳述個人願望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他也從不認為市委書記傾聽一名幹部的苦惱,並儘量為其排憂解難是不務正業。能讓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十幾年了還沒升職,能讓為人做官基本正派的幹部獲得升半級的機會,於他而言不但是分內工作,還是愉快的。任市委書記時期,不少工作踏實而長期被忽視的老科長、老副處級幹部「枯木逢春」,意外地得到提拔晉升,又煥發了工作熱情。

  在奉調北京前幾天,他一次就處分了十幾個人,而且處分得特別嚴厲。有的記過,有的降半級,有的又記過又降級,全都在內部通告中點了名字。那件事如同一個炸雷當空劈下,使本市的官場一時膽戰心驚,用「震撼」二字形容再貼切不過了。

  他當時也真的是震怒了,原因是他收到了一封信,一個在市里做陪酒女郎的農村姑娘寫給他的信。那姑娘剛十八歲,沒了父親,母親體弱多病,還有兩個妹妹,日子過得極其艱難。她為了多掙點兒錢,萬般無奈之下做了陪酒女郎。

  她在一處「農家樂」工作。一天,一些本地幹部用公車接來一個打扮妖豔的三十多歲女人,據說她會講「腹語」,也叫「神鴿語」,就是雙唇閉著不開口也能與人交談。她自稱腹中有一「神鴿」,是夢中一位老神仙種在她腹中的「神胎」,永遠不會以人形降生。但同樣有年齡,自己腹中的「神鴿」已十六歲,到了古時少女「破瓜」之齡。她說自己之所以看起來特別年輕,不是因為善於化妝,也不是駐顏有術,而是托了「神鴿」的福,能與腹中的「神鴿」神氣共享。

  起初,十幾個男人還有點兒人樣,一邊飲酒一邊與「神鴿」交談,其樂融融。聊來聊去,不知哪個帶的頭,問的話便越來越下流了。

  「那老神仙怎麼將神鴿種在你肚子裡的呀?」

  「儘管是在夢中,你就一丁點兒感覺也沒有嗎?」

  「哪兒有感覺啊?」

  「什麼感覺啊?」

  「破瓜什麼意思啊?我們都是大老粗,沒文化,解釋給我們聽聽唄。」

  「是不是那老神仙破了你的瓜呀?」

  「老神仙就是神鴿它爸了?你和老神仙是老夫少妻關係囉?」

  「老夫少妻也是兩口子啊,是兩口子就得過性生活吧?你倆怎麼過性生活啊?在你夢裡神交嗎?神交爽不爽啊?」

  「怎麼個爽法?講講,這是必須講的,不講就不送你回去!」

  那女人早已聲明,問她也就是問「神鴿」,「神鴿」的回答也就是她的回答。一進入狀態,她與「神鴿」的意識也合為一體了。她搔首弄姿,故作媚態,成心以浪聲淫語引著那些男人問出更下流的話來。

  這時,包括那農村女孩在內的三名陪酒女郎也在場,一個個聽得面紅耳赤,羞惱難當。「農家樂」的男主人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再三阻止,與「神鴿」的交流才算作罷。

  那女人卻意猶未盡,說自己腹有「神鴿」,一口氣能吞下三十幾個大饅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